楼下乐队的曲声传来,正在演奏康康舞曲,想必一楼的舞池内气氛十分热烈。
赵星卓看着父亲,准确地说,这是他们阔别二十余年后的第一次见面,最后一次见他的记忆早已被遗忘,根据母亲说,是在两岁那年,那同样是一个冬季的夜晚,他们与大姐一起,把父亲送到了机场,父亲抱了他并吻了他,上了飞往法国的飞机。
一眨眼,就是二十二载春秋。
赵星卓本来有许多话想说,反而在这一刻,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片刻后,郑余生突然起身,说:“我到楼下去逛逛。”
这种时候,郑余生明白,应当把相见的场合还给他们父子二人,最开始他坚持与赵星卓一同参与见面,是担心他的安全,现在他已经能确认大卫不会伤害赵星卓,便可以放心了。
赵星卓感激地点头,目送郑余生离开,并关上了门。
会客室内依旧十分安静,唯独赵星卓与父亲对视。
“爸,你知道现在家里的情况吗?”赵星卓猜测父亲这么多年,始终在与情报打交道。
“知道。”大卫答道。
赵星卓:“知道多少?”
“所有的。”大卫淡定地答道。
赵星卓没有问“你还爱着我妈妈吗?”,想必过往的那些早已被放下。 这些年来,站在孩子的立场上,他曾经一度希望自己的父母因真爱而走到一起,仿佛这种挚爱能证明他被生下来是必然。
可那又有多大用处呢?父亲甚至没有与母亲结婚,他从生下来就注定了得不到完整的家庭。 就像这次赵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剧变,但对远在万里外欧洲的父亲而言,那只不过是地球另一端,与他毫无关系的一个新闻而已。
赵星卓忽然悲从中来,接到母亲与大姐的噩耗之后,他始终没有哭,一连数月他都活在极大的压力之下,见到父亲时,他终于忍不住了,他的双目发红,同时意识到,父亲没有帮助自己的义务,他们除了一层单薄的血缘关系外,再没有别的牵扯。
他开始哽咽,继而淌下泪水,躬身低头,在大卫面前泣不成声。
大卫只是安静地等待他这段情绪过去。
“对不起。”赵星卓稍平静了些。
“你是个善良的孩子。”大卫说:“事实上我相当意外,我以为不会回去接受你母亲的安排。”
赵星卓答道:“我没有办法,爸爸,我必须制止景良,我准备了一个计划,但…… 说来惭愧,我真正的目的,是向你寻求帮助。”
赵星卓现在觉得,父亲不一定会帮助自己,但无论如何,哪怕得到一些他的建议,也是好的。
“我都清楚。”大卫说:“每周都有传递过来的消息,包括景良对你的谋杀未遂。”
“但也许有些细节,你不太清楚。”赵星卓丝毫不怀疑父亲的情报网,说:“我还是再解释一次吧…… 譬如说我和余生…… 郑余生,你知道他是长川的少爷,我们现在有非正式的婚约,并决定以联姻的方式来借助他家族的力量。”
“你决定将往后的人生托付给那个孩子了吗?”大卫问:“比起你的复仇而言,我更关心这点。”
“啊?”赵星卓被问住了,他猜测父亲并不知道他们私底下准备假结婚这件事,然而说假结婚也不对,毕竟即将结婚也是真的,只有感情是装出来的。 但这没有关系,只要拿到了结婚证,就有了契约的约束,对任何情况而言都一样。
“是…… 是的。”赵星卓很纠结要不要告诉父亲真相——他们纯粹为了利益而结合。
大卫说:“你爱他吗?”
“爸爸。”赵星卓哭笑不得,避开了这个话题,因为他无论如何回答都不对,回答“爱”是欺骗父亲,“不爱”则显得自己太幼稚了,况且赵星卓觉得自己很喜欢郑余生,虽然没到爱的程度,经过了漫长的心理建设,现在与他结婚一起生活,也是个可以接受的选择。
他避而不答,改口道:“至少到目前为止,我与他的联盟是非常坚固的。”
大卫又说:“那孩子很爱你,他望向你的眼神不一样,我可以感觉到。”
赵星卓心想爱我未必,演技很精湛是真的,郑余生的表现居然骗过了自己父亲这个情报贩子…… 想到这里时,赵星卓又忍不住笑了起来,有点难为情,更觉得有点荒诞,就像被家长询问早恋情况的小男生。
大卫说:“现在你面临来自郑家的阻力。”
赵星卓说:“这些还好说,不是目前最重要的。”
“哦?你觉得不是吗?”大卫说。
赵星卓心想什么意思?他总觉得父亲话里有话,他对他的了解实在太少了,从两岁就分开,他不清楚自己的生父是个什么样的人,这让他难以选择对话的方向,以及理解他潜台词的深意。
也许他在暗示我什么?赵星卓皱眉。
但大卫仅点到为止,说:“那么对你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呢?回到长川,驱逐景良?坐上帮派老大的位置,接受你母亲留下来的家业?”
“为妈妈报仇。”赵星卓答道。
大卫轻轻地叹了口气,说:“仇恨会蒙蔽你的双眼,让你分不出谁是敌人,谁才是爱你的人。”
赵星卓渐渐地感觉到,父亲一直在暗示自己,奈何现在他所掌握的信息也不多,让他实在无从分辨,他想试着让大卫说得更明白一点,却觉得也许他只能说到这个程度。
“那么,爸爸觉得我该怎么做?”赵星卓又问。
“这要问你,你是否想过,未来的自己,会过上什么样的生活?”大卫起身,再去倒酒,点雪茄。
赵星卓再次表现出茫然,他确实没想过,毕竟自从回江东之后,复仇就成为了驱使他活着的最强的动力。
他试着让自己的谈话逻辑朝着父亲靠拢,说:“这…… 我还没有和余生商量,毕竟未来是我们两个人的事。”
大卫打了个响指,对儿子的回答似乎尚觉满意,说道:“很好,你开始渐渐地意识到了。 既然如此,把他叫进来吧,我也想与他聊聊。”
郑余生此时正在三楼的栏杆前喝酒,看楼下大厅处的舞池,一名歌女正唱着日本的流行歌曲。
赵星卓拉开门,郑余生转头,赵星卓示意他进来。
“你没事吧?”郑余生见赵星卓双眼通红,问道。
赵星卓摇摇头,又有点悲伤地笑了笑。
“我该说什么?”郑余生猜测大卫想问他话,不由得稍觉紧张。
“照你想的说就行了。”赵星卓说道。
郑余生回到会客室内,与赵星卓并肩而坐,那场面像极了恋人见家长,充满忐忑与不安。
“刚才说到哪儿了?”大卫想了想。
“未来。”赵星卓提醒道。
“是的,未来。”大卫朝郑余生说:“星卓尚未决定他的未来,将成为什么样的人,或是去做某些特定的事,唯一可以确认的是,他会与你一起生活。 所以也需要问问你的意见。”
郑余生看了赵星卓一眼,把手放在他的手背上。
“我……”郑余生沉吟片刻,而后说:“你会祝福我们吗?”
“你为什么爱他?”大卫表现得彬彬有礼。
赵星卓心里叫苦,我的爸哎,你为什么总在纠缠这些爱不爱的问题?能现实一点吗?还是说这就是你们法国人的想法?因为文化差异?
“我在见他第一面时就爱上他了。”郑余生难得地带着笑意,居然还有几分羞涩。
大卫点点头,赵星卓心想,全是鬼扯,我看你怎么演。
“好几年前,我去伦敦听一场讲座。”郑余生说:“星卓是主持人,也是那个学院的学长,我还记得那场讲座的主题是『后地缘时代的新秩序与民间组织的崛起』,结合了经济与政治学。”
赵星卓:“嗯?”
赵星卓完全没想起来,郑余生居然在那个时候就见过自己了吗?
“至于为什么。”郑余生露出了有点难为情的表情:“实话说,我不知道,也许爱情就是那一瞬间的吸引吧?他…… 他在那种场合,表现得很有风度,很优秀,很完美,他全身都在发光……”
赵星卓难以置信,听到这话时,盯着郑余生看。
“回国之后我对他很着迷,简直是痴迷,我无法正常生活,到处找有关他的消息与报导,但很少。”郑余生又说:“后来我又去过伦敦两次,试着接近他,但我家里开始怀疑了,我就只能…… 在家单相思。”
赵星卓:“………………”
“我真正觉得自己喜欢你,不,爱你。”郑余生也许因为喝了不少酒,话变多了,语速也变快了,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是第二次,我去伦敦偷看你,有一场你们学院开的演奏会,当时你弹的是莫扎特,k265,不过我不知道你会弹萧邦,回来以后,我就不停地练习这首曲子,同时幻想着你的模样,那天我本来打算开着直升机去救你,这样你就不会落在老头子手里……”
“原来是你吗?你那是拿直升机来炸我!”赵星卓想起回江东被直升机上的rpg轰炸一幕:“你差点就把你未来老公给炸死了!”
“是老婆,你自己选择了跳流金江。”郑余生答道:“最开始老头子想杀你,如果我不表现得像欺负你,就没法交代,不能把你留在我身边,我认真的,现在朝你道歉!”
说着,郑余生带着酒意,搭着赵星卓脖子,凑上前去吻住了他的唇。
赵星卓满脸通红被吻住,睁大了双眼充满震惊,但突然就被感动了。
“哦…… 是这样吗?”赵星卓一时语无伦次,说:“你从来没告诉过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