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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争龙之析局势

    天嘉七年,二月。

    侯胜北重新回到阔别二年多的建康,见到了安成王。

    陈顼和两年前没什么变化,还是随意地斜躺在榻上,一个美貌的侍女替他捶着肩,招呼侯胜北坐下。

    拍了一下美人丰臀,让她退下之后,陈顼就像朋友见面打招呼,问有没有吃过饭一样,漫不经心地说道:“来得挺早啊,本以为你还要再考虑些时日的。”

    侯胜北坦然地回答道:“我担心赶不上。”

    “赶不上什么?”

    陈顼楞了一下,随即恍然道:“我大哥身体还行,看样子再撑几个月是没问题的。”

    他另外纠正道:“现在不是天嘉七年,月初陛下有诏,改为天康元年啦。”

    侯胜北心想,难道改成天康,天子就真的能健健康康地多活几年么?

    陈蒨,那要问问天意是否答应了。

    即便改了年号,你的身体还是难以阻挡地一天天衰弱下去吧。

    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陈顼继续道:“你来早了其实也没用。不到那一日到来,你也不方便抛头露面,暂时就待在我府上吧。”

    随即嘻嘻笑道:“我这里美人多得很,你肯定不会过得寂寞。”

    见侯胜北一脸严肃无动于衷,陈顼觉得有些无趣,命人去请毛喜过府议事。

    他斜眼看向侯胜北,打量了一番道:“你去了一趟北周,现在胆挺肥啊,见面就敢公然挑出这种话题。”

    侯胜北淡淡道:”要是这点胆子都没有,怎么跟着安成王做大事。”

    “好!”

    陈顼用力击了一下床榻:“伱可知道,我回国不满四载,根基浅薄。朝中无论新旧诸臣,与我并无渊源,掌握的权力军力更是孱弱得可怜。”

    “若非如此,安成王怎么会用我这罪臣之子?”

    “爽快!”

    陈顼又击了一下床榻:“丑话说在前面,除非到了能够掌控全盘的那天,我不会为你父翻案。这是否定我大哥的行为,容易引起忠于他的群臣反感,这样你还愿意?”

    “家父如果九泉有知,相信也不会在意这些。他当年若想保命求活,有的是其他选择。”

    “果然是个爽利人。”

    陈顼坐直了身子,表情认真地问道:“直接告诉你,现在的局势对我相当不利,可以说毫无胜算。你果真要跟随我,做这等有覆家灭门风险之事?”

    侯胜北来建康之前,已经拿定了主意。

    这一刻,时间彷佛倒转回到了十五年前,初见陈霸先的那一天。

    这就是君臣际会,风云龙虎吧。

    阿父,我有些明白当时你的心境了。

    他彷佛被冥冥中一股力量牵引,不由自主地拜了下去,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回答:“愿为安成王效死。”

    侯胜北突然效忠,陈顼猝不及防,不由感叹道:“你们侯氏一族,都是如此干脆果决的吗……”

    侯胜北抬起头,毅然道:“但求安成王在成就大业之后,也允我一事。”

    陈顼也不问是什么事情,当即承诺下来。

    此时毛喜也已来到,三人开始议事,这就是陈顼可以吐露真心的起家班底了。

    毛喜先开口,却是件不相干的事情:“你这两年在北朝辛苦,卧虎台的工作卓有成效。几句流言,就毁了当年战场上侯太尉和你父亲没有干掉的猛将。”

    侯胜北知道他说的是贺若敦之事,逊谢了两句。

    卧虎台的整個框架和日常运作,就是眼前这个人搭建和负责的。

    既然毛喜提起,侯胜北惦念荀法尚接手之后,是否顺利。”

    “放心,荀氏一族,上可追溯至战国荀子,弟子有李斯、韩非。十二世神君荀淑,教出了北斗喉舌李子坚、天下楷模李元礼。十三世有荀氏八龙,十四世更是出了荀彧这等人物。”

    “司马懿都称赞:书传远事,吾自耳目所从闻见,逮百数十年间,贤才未有及荀令君者!”

    “钟繇则称以曹孟德之聪明,每有大事,常先咨之荀君,是则古师友之义也。”

    “以荀氏一族的声名和人脉,荀法尚要进入长安的交际圈子,比你当初要容易许多。”

    侯胜北稍稍放心,提起柳庆破坏了布线一事。

    毛喜神色不动,表示这是情报工作常有之事,一般谍子如何能斗得过那些老狐狸,有所损失是必然的。

    侯胜北再问起何盼儿之后有没有消息,毛喜摇了摇头。

    大概是默默无闻地死在籍坊狱那个虎穴了吧,侯胜北想道,替这位薄命女子致以哀悼。

    毛喜也表示遗憾:“培养一个死士太不容易了。经历、心性、智慧缺一不可。”

    “当初选中来到长安寻夫的何盼儿加以训练,资助她开设茶寮,于是才有了江南居。如今再要同样起一个,可就大不容易了。”

    他惋惜的是少了一名死士,不是何盼儿这个人。

    侯胜北问和荀法尚的接头之人是否可靠,毛喜摇头,微笑不语。

    二人说话间,陈顼静静听着,并未打断。

    他已经忍耐等待了数年,多等上这片刻又有何妨。

    ……

    言归正传,毛喜开始介绍当前的局势。

    陈蒨病重,基本已经不理朝政。

    台阁诸事,由尚书仆射到仲举、五兵尚书孔奂共决。

    这台阁,便是指尚书省了。主官为尚书令,副职为尚书左、右仆射。

    王通自先帝的时候起,就一直任尚书左仆射。虽然只是个摆设,如今至尊担心身后之事,今年改任了翊右将军、右光禄大夫,彻底成了养老的虚职。

    到仲举为陈蒨的潜邸旧人,一直担任副手辅佐。

    陈蒨任吴兴郡守时,到仲举为郡丞。

    陈蒨任宣毅将军时,到仲举为长史。

    现任尚书右仆射、丹阳尹。

    孔奂乃是孔圣人的三十一世孙,曾担任叛军大将侯子鉴的书记,继而投在王僧辩麾下,任左西曹掾、丹阳尹丞。

    王僧辩被袭杀后,成为了陈霸先的部下。

    战北齐之时,孔奂为贞威将军、建康令,负责筹集军粮。

    侯胜北还记得陈蒨送来鸭子和米,孔奂做的那顿荷叶鸭肉饭。

    陈蒨登基后,孔奂为御史中丞,领扬州大中正。

    现任散骑常侍,五兵尚书,扬、东扬二州大中正。

    毛喜介绍完两名辅政大臣,分析道:

    “到仲举忠于至尊,是不可能拉拢过来的。孔奂还可以尝试一下。”

    “不过到仲举虽然参掌选官事宜,实际并出于袁枢,只要是袁枢所举荐,多会上旨。”(注1)

    “袁枢为吏部尚书、加散骑常侍、领右军将军,是需要极力争取的重要人物。”

    毛喜冷笑一声:“到仲举既无学术,朝章非所长,性格疏简,不干涉世务,与朝士无所亲狎,但聚财酣饮而已。这等既无能力,又无威望的人物,陛下在世时还可狐假虎威一番,一旦失了倚靠,制之易如反掌。”

    他看向陈顼道:“尚书令的官位极为关键,如果安成王坐到了这个位置上,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压制身为副手的到仲举,掌握辅政大权。”

    侯胜北心存怀疑,陈蒨会把这么重要的位置放出来吗?

    “也不是不可能。”

    陈顼笑道:“只需我继续装作乖乖听话的样子,而大哥需要我这个叔叔来辅佐幼年侄子,那就必须得给出此位。此事我来运作,你们不用管。”

    毛喜点点头,继续道:“尚书省负责大政方针,而我朝国之政事并由中书省。其主官为中书令,副职中书侍郎,下有中书舍人五人,领主事十人,书吏二百人,分掌二十一局事,各当尚书诸曹,并为上司,总国内机要,而尚书唯听受而已。”

    尚书省决策后,中书省起草诏令,指示尚书诸曹执行。

    中书舍人的官位虽然不高,由于执掌诏诰,足以成为掣肘。

    当前中书令是谢哲,五名中书舍人则以刘师知为首,这些人能用则用,不能用则罢。

    待安成王上位,中书省的职位需要逐个谋划替换成自己人,才能上令下达,不被架空。

    ……

    门下省负责审查诏令,签署奏章,有封驳之权。主官为侍中二人,副职黄门侍郎。

    按照惯例,多由王、谢等名门世家担任,现在逐渐也作为显职封赏,以示荣宠。

    虽然只是清贵闲职,也应交好为上。

    现任侍中和黄门侍郎为王固、王玚、谢嘏、徐度、杜棱、袁宪等人。

    王固为太子妃之父,王玚为太子中庶子,都是至尊为太子准备的辅佐,二人不可能倒向我们。

    谢嘏先后奉萧勃、周迪、陈宝应,晋安平定后才回到朝中。

    虽然至尊没有降罪,还赐了侍中的显位,只是看在家门姓氏的份上,做个姿态而已。

    徐度、杜棱为先帝老臣。

    徐度更是先帝时代硕果仅存的军部重镇,任中军大将军,仅次于镇卫、骠骑、车骑。

    杜棱战王琳时留守建康,与蔡景历同掌禁中,侯司空奉迎至尊时响应。现任翊左将军,与四平将军并列。

    此二人代表先帝老臣一派,凡事以大局为重,不会轻易倒向哪边。

    袁宪年少成名,永定元年与黄门侍郎王瑜出使北齐,滞留数年。天嘉初年回国,于去年诏复中书侍郎,任侍中省。(注2)

    “袁宪与陈蒨并无渊源,值得争取。他也是前面所说的袁枢之弟。”

    毛喜虽然在笑,却让人不寒而栗:“他还有一个身份,以贵公子尚前朝南沙公主萧妙清,亦是简文帝之驸马。”

    侯胜北心下剧震,毛喜和柳庆是同一类人,作为敌人时绝对是一条致命的毒蛇。

    毛喜继续分析道:“丹阳尹为京畿长官,地位颇为关键特殊,至尊一定会掌握在自己人手里。”

    “到仲举的丹阳尹马上就秩满了。这个要害位置,要么是先帝老臣,要么是至尊亲信。不妨看看后任人选是谁,再做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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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喜讲完了朝廷政务的局面,稍微休息片刻,换由陈顼讲起兵权。

    四方各州的兵权可以先放一放,首先是建康的禁中兵权。

    我朝天子的直属六军,分由领军、护军、左卫、右卫、骁骑、游骑等六位将军率领。

    其中,中领军、中护军为禁兵的最高将领。

    江左以来,领军不复别置营,总统二卫骁骑材官诸营。

    护军犹别有营,所以实际一共有五营兵力。

    陈顼道:“我自从回国之后,授侍中、中书监、中卫将军、骠骑将军、扬州刺史。”

    他分析自己的几个官位:“侍中任职门下省,陪同至尊左右。中书监位在中书令之上。中卫将军则是下辖左右两卫将军。”

    “跨二省,执掌两营禁中兵马,管辖扬州丰腴之地,可谓位高权重。”

    陈顼耸了耸肩。

    “可惜,至尊还是信不过我这个同胞亲兄弟。”

    “先是去年四月,指示御史弹劾,去了我的侍中和中书监之职。年底又下诏把军部大幅调整对换了一番。”

    “镇前将军、开府仪同三司章昭达为镇南将军、出任江州刺史。”

    “镇南大将军、江州刺史黄法氍为中卫大将军,调入朝中。”

    “中护军程灵洗为宣毅将军、出任郢州刺史。”

    “军师将军、郢州刺史沈恪为中护军,调入朝中。”

    “镇东将军、吴兴太守吴明彻为中领军。”

    陈顼分析道,章昭达是至尊一手提拔起来的将帅,由他镇守平定不久的南川和晋安之地。

    把本地豪族,先帝时投效的黄法氍调任中央,给个中卫大将军的虚衔供起来,实际兵权则是我这个品衔低一级的中卫将军执掌。

    而下一级的左卫将军周宝应,右卫将军韩子高,这两人都是至尊信任宠幸的将领,我也不能随心所欲地指挥。

    再把原来的中护军程灵洗调任外围,换成沈恪单独掌握一营兵力,以备不测。

    沈恪乃是先帝同郡,情好甚昵,曾托以妻子从岭南返回吴兴。此后又与至尊分据长城、武康,一起与杜龛作战。属于至尊可以信任的人物。

    层层设防,处处牵制。

    我这大哥还真是滴水不漏,谁都不放心呢。

    吴明彻名为领军,统领四营兵力。

    他的年纪资历是有的,只是过往战绩实在难以服众,只怕是一个营的兵力都指挥不动,只是虚衔而已罢了。

    侯胜北沉吟道:“此人说不定可以拉拢。”

    见陈顼和毛喜都看向他,侯胜北解释道:“吴明彻此人心高气傲,自视甚高,多半不愿被架空。而且韩子高的右卫就镇守在领军府,形同监视,他如何忍得下这口气。”(注3)

    毛喜笑道:“军中之事我不甚熟悉,若是如此,确有可以利用之处。”

    陈顼表示可以一试,补充说道:“还有华皎,也是至尊的旧人。此前至尊为叛军所囚时,华皎待其甚厚。至尊为吴兴太守时,华皎任都录事,军府谷帛,多以委之。现任散骑常侍、使持节、都督湘、巴等四州诸军事、湘州刺史、平南将军。”

    陈顼继续梳理至尊的子嗣情况。

    “长子皇太子陈伯宗,十五岁,皇后沈氏所生。”(注4)

    “次子始兴王陈伯茂为镇东将军、东扬州刺史,十四岁,皇太子的同母弟。”

    “三子鄱阳王陈伯山为平北将军、南徐州刺史,十二岁,生母严淑媛。”

    “四子早夭。”

    “七子衡阳王陈伯信为宣惠将军、奉衡阳献王陈昌之祀,生母刘昭华。”

    “去年八月之后,至尊一口气立了五个儿子为王,均为妃嫔之子。”

    “五子陈伯固为新安王。”

    “六子陈伯恭为晋安王。”

    “八子陈伯仁为庐陵王。”

    “九子陈伯义为江夏王。”

    “十子陈伯礼为武陵王。”

    陈顼最后总结道:“我手中只有二营禁卫和扬州,而且受到掣肘提防,不能完全控制。”

    “无论是五营禁卫,还是丹阳、东扬、南徐、江州、郢州、湘州等地,都早已布满了至尊的子嗣和羽翼。”

    “所以铤而走险,兵变之路绝不可行。”

    陈顼说完,饶有兴致地看着侯胜北,希望看到他露出懊恼后悔的表情。

    他彷佛无声地在说:“如何,是不是后悔投效于我了?”

    这种情况下还要恶作剧,陈顼你到底是器量宽宏,还是粗神经呢?

    侯胜北此前听陈顼讲局势十分不利,如今听他说明完毕,才知道糟糕到何种程度。

    这种情况下,按照通常的想法,陈顼只有老老实实地辅政,不可能争龙成功的啊。

    不过侯胜北早已学会收敛想法,刚才听到仇人陈伯茂的名字,神情也没有任何变化。

    ……

    沉默了一阵之后。

    “没有必要兵变。”

    毛喜道:“第三子鄱阳王陈伯山以下诸王,年纪都还不满十岁,几年之内不会构成实际障碍。安成王眼下只需要等待,等待至尊把大权交到你的手上即可。”

    “但是给安成王的时间也十分有限。”

    “在至尊去世,到太子成年,只有短短二、三年的时间,如果还不能确立起安成王一言九鼎,不可动摇的优势,一旦太子亲政,局势很容易就会被逆转过来。”

    “至尊也明白这一点,所以肯定会设置足够多的掣肘和牵制。”

    毛喜盯着侯胜北,森然道:“我等要做的,就是尽快为安成王扫清这些障碍!”

    ……

    议事完毕,侯胜北正要退出,只听陈顼懒洋洋地说道:“有件事情忘了告诉你,蔡景历去年因为妻兄刘洽倚仗他的权势,耍奸讹诈的罪名连坐。自己也因收受了武威将军欧阳纥的饷绢百匹,免官了。”

    侯胜北一愣,行了一礼,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