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行心中略微忐忑,想着再见到宁海禅,要不然先说几句好话,卖一卖惨。
表现得病痛缠身,伤势难愈,如同风中残烛,雨里夜灯。
自家徒弟目睹师父狼狈万状,凄凉落寞,必定就不忍心追究其他了。
“可恨!全怪陈隐这厮做事不稳妥,让人算计,连累我真功根本被毁!
否则,何至于被孽徒欺负!全然没有做师父的威严!”
陈行眉头拧紧,缓缓地起身踱步,好像在思索对策。
“嘿嘿,陈行匹夫跟宁海禅最好打起来,弄个两败俱伤。
如此一来,白七郎便归我了。”
陈隐却是暗中窃喜,恨不得跳出去鼓劲助威,火上添油。
届时瞧着这对师徒拳脚相向,战个天昏地暗,自个儿就蹲在旁边嗑瓜子看好戏。
多舒坦!
这就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还有一环要扣上。”
陈行来回走了两圈,又道:
“白阳教名声不佳,乃龙庭钦定的造反逆贼。
阿七生长于黑河县,自小依靠打渔为生,所求的不过前程二字,未必愿意跟着上船。
我身之剑气,你神之剑意,让他参悟之时,须得遮掩下,免得被看出什么,平白惹祸。”
陈隐神魂跃动,似是颔首,大喇喇道:
“你我又不是响马毛贼,要靠拙劣法子赚人上山。
放眼赤县神州,除龙庭、上宗、道宗之外。
还能谋取神通秘境的选择,只有两条路。
一为道丧千年仍屹立不倒的大教门派,二为浊潮之内的旁门左道。
你家徒孙,现在还未见过龙庭上面的行事,等他站得高了,自然就会明白,该选哪一边。
什么五帝平乱,太上皇收整乾坤……天大的笑话,天大的谎话!”
陈行屈起手指,轻轻在眉心敲击两下,将陈隐神魂镇压下去。
“闹腾個什么劲!有些事,当慎言,观星楼的天生智珠,以及龙庭的混天万象仪,不是吃素的!
你们这些道修,念头一动,虚空响应,境界越高,越如此!
所以凡事藏在心里,别轻易讲出口。”
陈隐轻哼了一声,似乎不满陈行的各种管束,旋即岔开话题:
“我上回引你徒孙入万龙巢,以他的脑子,难道猜不到你我踩的是哪条船?”
陈行摇摇头:
“猜测与证实,看似差了一线,实则天壤之别。
只要我不亲口承认,阿七岂会把义海郡的陈师傅,跟赤阳教主联系到一起。
再者,赤阳、青阳、白阳三脉,甲子轮换。
我赤阳的名头,近百余年都未现世,知道的人,也不多。
在外面搅风弄雨的,可是伱白阳教主,跟我无关。”
陈隐闻言气得牙痒痒,当年陈行这厮就是这样,躲在后头闷不吭声,让自己抵挡颜信那一剑,直接将肉壳庐舍赔个干净,甚至于神魂也遭受道伤,至今未曾恢复痊愈。
“迟早让宁海禅给你一拳打死,老匹夫!”
陈隐忍不住骂骂咧咧。
“你自诩神机妙算,结果被寇求跃摆了一道,带得我与陈独一同栽跟头。”
陈行好似模糊感应到什么,冷笑道:
“还好意思委屈?”
旧事重提,陈隐自知理亏,随即沉默下去。
“罢了,这些都是后话,先解决掉孽徒。”
陈行抬头看了一眼晦暗天色,风雨欲来,气氛低沉。
拎起放在屋角的鱼篓鱼竿,大步出门,口中长吟:
“观花匪禁,吞吐大荒。由道返气,处得以狂。
天风浪浪,海山苍苍。真力弥满,万象在旁……”
……
……
“也不知道,阿弟拜入道院后,能否适应环境。”
回到九阙台别院,白启负手而立,独自站在空落落的冷清院中,不免有些挂念白明。
长久以来,他都习惯有个小家伙跟在后头说上几句话,或者等自己归家,一起练功吃饭。
陡然变得孤身只影,竟然浮现出一种成为空巢老人的古怪感觉。
“兄弟俩好生努力,争取顶峰相见。”
白启倏然笑了一声,收拢杂念思绪,让下人取来之前师爷送的见面礼,那节煞气腾腾的虎魄妖骨,开始准备修炼。
二练骨关,汞血银髓。
跨过换血这一步,便算小成。
但欲要大成、圆满,则需要接连不断地淬炼髓浆,壮大体内的生机命元,孕育体壳的莹莹宝骨。
“人体脊柱大龙拢共二十四节,分为颈、胸、腰三段,颈有七节,胸有十二节,腰有五节。
师父说我有大龙骨,可将二十四节贯通一气,统摄筋膜皮膜,气血劲力,自成功体,也不晓得传说中的‘功体’究竟效用如何。”
白启又命桂管家架起大锅,底下垒着松木干柴,用猛火熬煮那节虎魄妖骨。
他则盘坐在前,四肢百骸放出气息,闭目凝神,呼吸沉稳。
这位白七爷的每一次吐纳都牵动滚滚巨声,好像用力拉动风箱,发出震动屋瓦的呼啸大响。
周身衣袍鼓荡不休,一起一伏,活像长蛟大蟒盘踞,仰首吞吸日月精华。
“白哥到底咋练的,二练之身,比三练高手还要生猛!怪不得能在气力上镇住小鹏王杜平宗!”
何敬丰站在院外,感受一波又一波宛若实质的强劲气浪拍打墙面,噼啪作响,眼中升起浓重地不可思议。
倘若他不清楚是白启在院中练功,只听这动静,恐怕会以为啥大妖冒出来了。
哪家二练好手,练功整出这么大的动静?
“一练圆满金肌玉络,二练换血十次,迟早摘得汞血银髓之成就。
教头垂青,理所应当!我不如也……”
蹲在墙头的徐子荣一边吃瓜一边说道。
他跟着陈行习武许多年,眼光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
当白启运功之时,体内那股雄浑的劲力如急潮奔浪,汹涌澎湃,却又隐含着山岳般厚重的沉沉势头,一看就知道换血功夫做得极深。
这种雄厚的底蕴,整个义海郡也找不出几个!
纵然十三行高门的长房子弟,天天好吃好喝,大补药膳,夯实根基,也难比过白七郎扎实熬炼出来的充盈积累!
“根骨上上,悟性极佳,还他娘的如此勤奋、如此用功……没天理啊!”
何敬丰望着院中人影,眼中不由地升起莫大的沮丧与庆幸,沮丧于这辈子恐怕都追赶不上白哥,庆幸则在自个儿走的是道艺一途,无需被这种妖孽打击到体无完肤。
“想啥呢,何大少爷,白兄弟他可是道官钦点的好根苗,紫芒九寸,冠盖郡城。”
徐子荣咬着脆生生的香瓜,好心提醒道。
刚振作几分的何敬丰顿时又垮着脸:
“老天爷真是偏心!”
呼!
白启长舒一口气,吐息像一口几尺长的剑气,笔直喷出,久久不散。
“人身是天地,脊柱大龙二十四,在天对应二十四节气,在地则应二十四山向……天与地交泰,如同水火交济,龙象合鸣,迸发大音。”
他正参悟着通文馆三大真功之一,《十龙十象镇狱功》,忽然感到体壳荡起微微酥麻,根根骨骼受其影响,不约而同地齐齐颤动,刺激淬炼着滚烫炙热的髓浆。
哗!
十万八千毛孔瞬间张开,好像一口大火炉被泼洒冷水,登时冒出大股烟气。
“虎豹雷音么?”
徐子荣睁大双眼,武行常有“抱虎归山修内丹,纵横极地听雷音”的说法。
用于代指炼髓的路数。
通过刺激脊柱尾骨,牵动筋肉细微震颤,淬炼体内髓浆涌动。
教头曾经跟他讲过,拳脚练到深层次,体魄已经坚实强固,功夫就要向身内走,从骨到髓,直至脏腑。
“雷音不是霹雳般的大响,而是下雨前,天穹之上似有似无,沉沉闷闷的那种声。”
徐子荣回想着陈行的教诲,再仔细瞅着白启,觉得似乎不太对劲。
“白兄弟更似龙吟……”
昂!
白启闭目凝神,体内脊柱像是一条活转过来的大龙,不住地弹抖。
块块筋肉宛若鳞甲扯动,咔咔作响,有种难以言喻的撕裂疼痛。
自从一练圆满金肌玉络之后,他很少再会有这种清晰感受。
“天气二十四,地气二十四,人气二十四。
我的脊柱大龙,每一块都应着节气、山向之变化。
天、地、人三者,律吕谐波,共振发响,便是真功级数的炼髓秘法,无声龙吟!”
白启无动于衷,不被疼痛所干扰,缓缓露出恍然之色,好像对人身奥妙领悟更深刻了。
他睁开眼,放出四肢百骸涌现的沸腾气血,压向那口大锅。
被滚水熬煮的虎魄妖骨顷刻崩裂,散成一撮撮细末齑粉。
又被热力一蒸一烤,瞬间化为腾腾而起的赤红烟霭,仿佛灼灼耀眼的霞光,煞是好看。
这时候,白启再张口吞吸,如同服药,把一团团蕴含大补性质的元气含入嘴中,咕咚咕咚咽下。
此为极为高明的“食气法”,齐琰、吕南师兄弟所传授。
“大用外腓,真体内充。返虚入浑,积健为雄。
具备万物,横绝太空。超以象外,得其环中……”
约莫半个时辰左右,完全吸收这一节价值不菲的虎魄妖骨后,白启眸光大亮,体内龙吟越发高亢。
原本雄浑到极点的气血忽然一凝,不再如同大江大河肆意奔腾,反而潺潺流淌轻缓而慢,好似小溪。
“劲力更沉了!身子骨更结实了!神完而气足!”
白启内视之下,看到体内那条大龙仰首,焕发浓郁光彩。
“虎魄妖骨真是好东西,短短半日不到,我的颈椎七节就已炼化。
还剩下胸十二节,腰五节,就能摘得汞血银髓,踏破三练皮关,成就功体了!”
远处,一座别院高阁,淳于修耳朵微动,捕捉到天地激荡的隐约龙吟。
他凭栏远眺,窥见一道几乎快要凝聚成冲天狼烟的炽烈气血。
这是底蕴雄厚到某种地步,以至于突破境界好像水到渠成的迹象。
“这个年岁,摘得两大圆满成就,确实当得起盖世的骄子。”
淳于修眯起眼睛,却是洒然一笑:
“只是,世上的英杰无数,俊才遍地,往往唯有最拔尖的那一株,方能惊艳天下人。
比起我徒昭阳,白七郎还是差了一线。
昭阳走的是剑修,一口神兵在手,再强横绝伦的体魄肉壳,也要忌惮三分。
倘若我当年持南明离火,焉能让宁海禅那厮……占到便宜!”
……
……
燕子矶,宁海禅垂钓江畔。
两炷香后,他看到驾船而来的陈行。
与上一次见面,锦袍华服,须髯如戟的豪迈样子不同。
这一回,师父有些披头散发,苍苍如雪,向来挺直的腰背无端佝偻三分,眼神也是浑浊晦暗,像个风烛残年的暮年老者。
“师父,你压不住伤势了?”
宁海禅目光一凝,好像诧异。
“海禅莫要担心,我前几日练功不慎出了岔子,突然大口呕血,如今经过细心调养,已然好多了。”
陈行抹了抹嘴角渗出的血丝,不甚在意道:
“乡人常言,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收自己走。转眼间,我也快到年纪了,大限将至的那天,迟早要来。
生生死死,我看得淡了,就是时不时挂念着你,还有通文馆。
义海藏龙这块匾,本该放在百擂坊增光,却没想到落到黑河县蒙尘。”
宁海禅叹息:
“都过去了,师父,十年前的旧事,还提它作甚。
你可见到阿七了,如何?”
陈行面皮微微发紧,赶忙仰头,浮现释然欣慰之色:
“好根苗!可继承通文馆的衣钵!选徒弟的眼光上,海禅,你不逊色为师,哈哈哈!”
宁海禅好奇问道:
“师父这么满意,有没有想过亲自调教栽培下你的徒孙?”
陈行笑得更大声,借此掩饰心内发虚:
“我的徒弟,力压十七行,三练独斗宗师,一人灭门四家……虽然阿七出类拔萃,但你的徒弟,比起我的徒弟,终究不如。
我徒这般绝顶,已经耗尽我的心血,哪里还有余力栽培晚辈后生。”
宁海禅丢掉鱼竿,眺望江水一线,沉声道:
“师父,咱们谁不了解谁啊。别装了,我看你功力又有精进,让徒弟好好称量!
扛得住一百拳,我就不带阿七走,扛不住,你的那些谋算,趁早收了!”
那袭天青衣袍哗啦作响,宁海禅昂藏的身躯立在燕子矶,像是充塞于天与地当中,连同山峦、江涛都变得渺小了。
“为师受伤吐血了,你还要动手?当真是孽徒!”
陈行抹了抹嘴边的血色,亦是缓缓起身,看向宛若体魄宛若天岸的宁海禅,气势雄浑道:
“看在你师娘还等我回去吃饭的份上,少个几拳吧。”
宁海禅笑道:
“师父,示敌以弱,这一招是你教我的,哪能对徒弟奏效。
一百拳,实打实,这是徒弟的一片孝心,师父莫推辞,收下吧。”
陈行眼角抽动:
“那,别打脸,留点面子。”
随后,捂着胸口,猛然喷出一口鲜血,好似伤势爆发。
宁海禅愣住,不知道师父啥情况,忽地周遭百里江水一沉,好似被庞然大物踩踏塌陷。
那条小船霎时崩碎,一条条黑影漫天席卷,宛若乌云遮蔽,齐齐扑向燕子矶上的人影!
“偷袭、打闷棍、趁人之危……这些都是老夫的本事!孽徒,今日,让你见识为师的黑心煞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