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波光粼粼。
乌篷船平静地驶在河面,木桨拨弄水流,带起哗啦啦的细微声响。
白启早已脱去外袍长靴,换上打渔人的短打装扮。
自家开鱼档,当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白老爷之后,他很少再有下河的机会。
最多偶尔潜行泅水,花个把时辰,提升八段功的进度,将其磨练到圆满层次。
【技艺:八段功(精通)】
【进度:(624/800)】
【效用:跃水似蛟龙,踏浪疾如风】
“齐兄,可曾发现玄泽异赤气的踪迹?”
白启坐在船头,身子微微前倾,手掌伸入黑水河,有些刺骨。
虽然是开春,可寒气犹存,每到夜晚墨色深重的时分。
静静流淌的黑水河便会浮动翻涌,形成阴冷雾气,沾在皮肉上黏糊糊的,难受得紧。
所以,渔民通常在入夜就收工,等到天亮再撒网做活儿,免得感染风寒,生场大病。
而且这种气候,稍有不慎跌落河中,小命都难保。
“白天丙火大旺,我亲眼见到坠落好几团阳精之气,只是不好判断方位。阿南,你先往西北划。”
齐琰手持一方五金混同所铸的漆黑罗盘,另一只手行诀念咒,仿佛与冥冥之中的“神灵”沟通。
这让白启瞧得颇为有趣,可惜师父宁海禅精诚于武道,否则的话,学一手引路指道的本事,无需再担心找不到家门。
“西北是一些荒芜的小岛屿,河底下的暗礁比迷魂湾还多,属于深水区。”
作为黑河县头号打渔人,白启对于周遭水域的大致情况还算了解。
他隐约记得,只有八岁的蛟妹便在那一块筑造巢穴。
“恰好路过,顺便还能关爱下留守儿童。”
白启心想,蛟妹举目无亲,孤零零窝在黑水河,也难为它平日里乖巧,从不兴风作浪。
“齐兄,道艺前面两层境界,服饵辟谷,入定抱胎,我大抵心中有数。不知道游神聚念,通灵显形又作何解?”
齐琰把引路的罗盘交给师弟吕南,略微斟酌字句,随即开口道:
“道经有云,人始生,先成精,精成而后脑髓生,骨为干,脉为营,筋为刚,肉为墙,皮肤坚而毛发长。
人之生命,源自于父精母血,内生五脏六腑,外长筋骨皮肉。
因此才会有‘血气已和,荣卫已通,五脏已成,神气舍心,魂魄毕具,乃成为人’的说法。”
白启咀嚼这些言简意赅的妙论精义,默默点头:
“武行的许多典籍里,也都讲过,神以精为依附,精以神为主宰。武艺、道艺,看似是天南地北的两条路,一者炼精,一者养神,实则最后殊途同归。”
齐琰搓搓手,让掌心发热:
“没错,白兄弟见解不低,只是‘殊途同归’四个字,太难了,山峰登顶的一方巨擘,方能如此想、如此做,我们还不够格。
有个说法,世间是一個大苦海,你们练武的,以肉身为筏,坚固体魄,横渡彼岸。
像我这样修道的,求的是熟悉水性,遨游其中,不被淹死。”
挤在旁边的吕南欲言又止,师兄为啥把师父平日唠叨的那点东西,重新复述一遍?
“我乃道艺三境,堪堪修成神魂,能够夜游百里。”
齐琰倏然闭目,念头一定,不经过任何的布置,诸如点燃安神香之类的手段,自身便心无杂思。
顷刻间,一条恍若影子般的虚幻神魂,就从肉壳当中蹿了出来。
“白兄弟的气血,真似烘炉,喷出几尺高的熊熊焰光,炙得我生疼,必须离你远些。”
齐琰肉壳瞬间僵硬,好似被抽空,变成空荡荡的皮囊,那条神魂飘荡而起,连连后掠,卡在船篷当中。
“神魂属阴,体魄属阳。怪不得武者对付道术,往往都是把滚烫热血抹在刀剑上,杀伤念头神魂这等无形之物。”
白启毛孔一锁,自身雄厚的气血积蓄,就像被盖住的炉子,火势一下显得黯淡。
他摘得一练筋关的圆满成就,金肌玉络,相比起其他的武者,更能掌控肉壳的细微变化。
“游神聚念,大致分为‘夜游’、‘日游’。本质上,就是把念头锻炼的越来越强大。最初,神魂孱弱,风一吹就散,若无香火护佑,过不了多久,魂儿就没了。
好比水性不足的人,头一回下河,免不了手忙脚乱,甚至呛水、溺毙。”
齐琰那条神魂似有阵阵阴风萦绕,念头轻轻闪过,便有声音响起:
“我大约修持半年左右,方才摆脱神魂出壳的虚弱,反而有种炎炎酷暑畅游水中的舒爽,这便是道行到了,能够成功夜游。
迈过这一关,继续巩固,大概两年半的功夫,就可以触及日游。
离地十多丈高,即便烈日暴晒,也不伤念头,此是神魂蕴含的阴性,一点点被熬炼的过程。”
白启瞅着齐琰那条神魂,黑水河上夜风“呜呜”呼啸,却无法冲散形体,可见这位野茅山传人的道行不低,距离日游层次也不远了。
“如果能把神魂练到虚实转化,一念之间,就可以驱动外物,约莫发挥本身一半的气力,驱动外物,捉拿烈马,不在话下。
乃至可以做到灵肉分离,一心多用,纵然神魂出壳,肉体照样行动如常。”
当着白启的面儿,齐琰刻意演示,神魂陡然一卷,摄取一团磨盘大的水流。
只不过没撑多久,就迅速地崩溃散开。
“倘若我三境大成,拿捏上千斤重的河水,应当无碍,若是火行功法练得精深,还能以念头裹住烈焰。
未破四练气关,终究还是肉体凡胎,受不住水压火烧。所以迈入道艺三境,才算有一丝能跟武者相争的胜机。
当然了,道术与武艺的比拼,身家多寡、天时地利、以及功法品质都很重要。”
齐琰神魂钻回肉壳,原本枯寂如朽木的躯体,面色又一点点红润饱满起来。
“受教了。”
白启由衷道谢,齐琰的亲身示范,让他直观感受道艺修行的层次分别。
“师兄,白哥,咱们到了。”
吕南举着罗盘,对照片刻,忽地说道。
“让我看看。”
齐琰站起身,眉心突突直跳,再次神魂出壳,当空飘浮几圈,陡然沉进河水。
他虽然念头凝练,神魂坚固,可到底还未修到日游的层次。
置身黑水河中,像是陷进大团的胶质,有种举步维艰的困难之感。
并且冒着刺骨寒意的河水,如同喷薄冷气的冰窟窿,让人无法长久逗留。
大概十息过去,齐琰的神魂飞回肉壳,好似被冻到一样,牙齿打颤道:
“我刚才深入四五丈深,终于觉察到一缕火精之气,罗盘指示的应当没错。
只是孕育而成的玄泽异赤气,藏得极深,要看白兄弟的本事了。”
白启把一条捎带的毛毯子递给齐琰,确定方位之后,颔首道:
“交给我便是。”
吕南从船舱抱来一大捆粗麻绳,打算系在白启的腰上,省得发生意外,不能及时救援。
却被后者拒绝:
“黑水河的浪再大,都淹不了我!八百里的地方,闭着眼睛也能趟过去!”
齐琰冷得瑟瑟发抖,神魂所感应的苦痛,亦会作用于肉壳。
他见到白启放出这样的豪言,忍不住高兴道:
“等你的好消息,白兄……阿嚏!”
白启站在船头活动一番,双手扬过头顶,好似浪里蛟龙,猛地扎进黑水河。
他额头两道水纹熠熠生辉,口鼻呼吸宛若吞云吐雾,一股股暗流涌动,托住挺拔的身姿。
初次目睹这一幕,让齐琰、吕南师兄弟当场怔住,像是被惊呆了。
“师兄,你管这叫水性?”
吕南搓揉憨厚的圆脸,怀疑自己是否眼花了。
“白哥说他是一条蛟龙化形,我都信。”
齐琰裹着厚实的毛毯,哈出两口热气:
“怪不得我一打听黑河县谁的水性最为出众,个个都说白兄弟的名字。
这简直……堪比分波辟水的上乘道术了!”
……
……
“水更深了,也更‘重’了?”
白启持续下潜,破邪灵目的映照下,各色彩光摇曳晃动。
等到身子降到约莫七八丈深,行动就略显迟滞,没有之前那样轻松自如。
他环顾四周,许多水草如乱发纠缠,不住地舞动,好似一丛丛茂密的篙叶。
“宝植比宝鱼多……也挺奇怪的。”
白启额生水纹,无需像凡胎肉体换气上浮,他使了个类似千斤坠的用劲技巧,如同绑了实心的秤砣,再沉两丈,终于踩到坚实的地面。
这一片幽深水域,不似迷魂湾,河底尽是松软的淤泥。
举目远眺,反而像连绵的丘陵犬牙交错,起伏蜿蜒。
偶尔还能瞅见几株高耸如林的珊瑚碧树,唯独见不到游动的鱼儿。
“听何敬丰讲,三四尺高的血珊瑚,价比黄金。这几株虽不是血珊瑚,品相也都不差,可惜了。”
若非念在难以搬动,而且正事要紧,白启当真有几分扫荡干净的心思。
他催动着破邪灵目,手中拿着齐琰、吕南视如珍宝的罗盘,寻觅着那一缕坠落河中的丙火精气。
行出百余步,终于发现玄泽异赤气,宛若两指来长的一簇橘黄火苗,根植于漫漫水波,形成独特的景色。
“采气,真不是轻松活儿。”
白启从怀里摸出那方显霜砂岩制成的盒子,这火精阳气形成的异焰,想要攫取,讲究颇多。
木盒会使火气大盛,散于水中,铁盒容易被消融,必须是砂岩雕琢的土属之物,才能掩盖光华,成功收容。
“我以前在杂谈逸闻所看到的,那些神仙遨游四海,搞不好就是为了寻找诸般外物、外药,增进修行。”
白启把石盒打开,盖住那一缕玄泽异赤气,好像靠近一座大火炉,皮肉泛起滚烫刺痛。
“不愧是火精阳气,简直比瓦岗村的火窑还猛,血肉之躯沾上,瞬间焚成焦炭。
这要给齐琰、吕南练成道术,扬手一指,四练之下的武夫,哪个顶得住?”
白启小心翼翼收取那一缕宛若实质烈焰,喷薄汹涌光华的玄泽异赤气,耗费半柱香的时辰,方才大功告成。
这活儿换成别人,还真不一定做得到。
“呼,总算搞定。”
白启长舒一口气,将石盒重新揣进怀里,正要上浮回去交差。
始终运转着的破邪灵目骤然大亮,他不经意的惊鸿一瞥,好像发现啥了不得的宝贝。
“难道还有其他收获?”
白启心下微微讶异,驾驭水浪,两脚一踏,瞬间跨出十几步远。
这片水域宽广无垠,即便那团光晕好像离得很近,实际上仍然走了一阵子。
翻过突起的丘陵山峰,他眼睛猛然睁大,竟是约莫七八亩的……藕池?
谁会在水底下种莲藕?
养得活吗?
白启不禁疑惑。
他每日坚持参悟心意把,连续开了耳识、眼识,五感敏锐得不像话。
“无主?那就算我捡的!”
确定方圆十几丈风平浪静,白启鬼鬼祟祟摸下去,藕池周遭似有一层水膜,隔绝外边的涌动暗流。
他却能轻易穿过,好似掀开门帘,凑得近些,捞出色泽殷红的一节藕:
“真是宝植!”
白启大喜过望,七八亩的藕池,倘若都是宝植,足以让自己完成第九次换血,从而开始熬炼银髓,孕育武骨。
“还长着白莲……莲子、莲叶,瞅着都是好东西。”
他虽然不认识,可通过破邪灵目给出的反馈,也能判断价值高低。
装模作样朝着四周喊了几声,始终未曾得到回应,便开始不客气了。
考虑起怎么把藕池搬空!
“这方天地都有修道成仙了,怎么就没见着储物袋……”
白启正犯愁,该怎么打包带走的时候,水流骤然澎湃,撞开那层罩在藕池外面的薄膜。
他心头一震,额头水纹愈发明亮,周身萦绕的浪潮一卷,带动肉壳腾跃而起,避开凶猛的冲击。
“坏了!被逮住了!”
白启有技艺加持,腾水驾浪如臂使指,当即就准备开溜。
他又不是强盗,非得抢夺他人的宝地,只是心里暗自可惜,早知道刚才就生啃两节了,也算落到好处。
昂!
白启耳畔忽然响起龙吟!
音波轰然炸裂,撕开重重水浪,好像一道粗大雷霆砸进河底!
“咦!蛟妹!是我啊!”
白启回头一看,发现果然是那头被师父宁海禅取名“老黑”的大蛟,赶忙招手示意。
“昂,昂。”
煞气腾腾的大蛟,看清楚白启的样貌,以及额头发亮的两道水纹,原本刺耳的吼叫也变得柔软,好似开心喜悦的哼哼唧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