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
太子李隆势挽着袖口在案板上和面,一边动手一边说话。
“这件案子最终有些疑点还是在蜀中,我已经向陛下请示过,你伤好之后还回西蜀道,案子一回事,为大军备好军需是一回事。”
他看了一眼正在烧火的叶无坷:“火小些,不然饼糊了里边的馅还没熟透。”
叶无坷从炉灶里抽出一根木柴:“殿下也喜欢做饭?”
李隆势回答道:“喜欢,我在外边能自己做饭的时候就自己做,九岁那年,陛下问我最大的愿望是什么,我说想在街上开一家馄饨店,靠我秘制的馄饨就能混的风生水起,到时候挣了钱我给他买新衣服......但十岁那年我就知道了九岁的我有多幼稚。”
他看向叶无坷:“馄饨店得配包子或是烧饼,不然纯粹只卖馄饨不好赚钱。”
叶无坷哈哈大笑。
李隆势问:“你呢?没离开无事村之前最想做的是什么?”
叶无坷回答:“行医。”
李隆势正在擀饼的动作微微一停。
他看向叶无坷问道:“行医救人确实很好。”
叶无坷的回答坦荡且无惧生死:“不只是救人,还能自救,总不能真的一点儿抗争都没有就认了......”
李隆势动作稍有停顿,继续擀饼:“你喜欢吃厚实一些的还是薄脆一些的?”
叶无坷回答:“厚的,吃着踏实。”
李隆势把饼擀的厚实一些,心中有些感慨。
少年人还有村里人的质朴。
饼厚实一些吃起来踏实,是因为同样一张饼厚实些的拿在手里或许能吃饱,薄脆的饼在口感上更好一些但一张肯定吃不饱。
“这次去西蜀道,你身上的担子会更重一些。”
李隆势把饼放进铁锅里:“你也看的出来,对手不只是想杀陛下想杀我,也想了谋逆不成之后的退路。”
“他们想让庄大将军领不了兵,想让高将军也领不了兵,这大概能说明的是他们把身家性命都托付在白蒲那边了。”
叶无坷点头。
李隆势继续说道:“陛下眼光高远,灭白蒲势在必行,白蒲归入大宁之后的道属名字都已经定了,这一仗打完,蜀西南再无边境之忧。”
他看了一眼:“翻面。”
叶无坷将锅里的饼翻了一下。
“长安城里他们的谋划败了,西蜀道的谋划就会更大,他们会千方百计的阻止大宁南征,最有效的法子是......”
叶无坷不等太子说完就回答:“毁掉后勤补给。”
李隆势点头:“是啊......蜀中本就道路难行,大宁立国之后虽致力修路,可依然比不得中原平原地势。”
“你想想看,之前西蜀道的案子牵扯进来的人都是谁?是不是就说明,他们已经在西蜀道陆运上布局谋划?”
叶无坷道:“牵扯进来的不仅仅是山匪还有马队,西蜀道的路况没有比做马队生意更熟悉的了,况且大军调运粮草,也缺少不了马队的帮忙。”
李隆势:“可你在西蜀道斩了不少人都和马队有关。”
叶无坷笑:“头疼。”
李隆势笑道:“头疼也是自找的,反正大军后勤补给的事我要交给你,查案的事也要交给你,一头担子容易掉,两头都挑着反倒是平衡。”
叶无坷:“上边的就会这么忽悠下边的,不过殿下给两份钱就行。”
李隆势问他:“为什么那么喜欢钱?”
叶无坷:“因为钱可实在是太好了,攒够了钱我就能做很多事。”
李隆势说:“你在东北边疆托人造的书楼和要办的乡学,我已经派人知会地方尽量拨款帮扶,也抽人盯着工程质量,除了书楼和乡学之外你还想做什么?”
叶无坷说:“可天下不止一个边疆小镇没有乡学。”
李隆势说:“朝廷在努力,一直努力。”
叶无坷笑着说:“朝廷努力朝廷的,我努力我的。”
李隆势把烙好的饼从锅里拿出来,似乎一点儿也不在乎那滚烫的铁锅。
他问:“你想办乡学,是想让更多和你一样出身的孩子读书认字明理,想让他们都能从大山里走出来看看这个世界?”
叶无坷说:“并不是每个孩子都能走出大山,有人想看看外边的世界有人不想,有人不想是因为自己不想,有人不想是因为家境缘故。”
“没办法走出大山的人偶尔想抬头看一看也被山挡住了,读书是不走出山却见山外的唯一途径。”
李隆势点头。
他看向叶无坷:“连你家乡无事村的孩子们是不是都不一定个个想读书认字?”
叶无坷说:“读书认字的好处是大人明白的,小孩子不明白,他们更愿意下河摸鱼,捧着书本对他们来说往往煎熬。”
“所以臣想办的乡学是要有强制的规矩,在该读书的年纪就读书,小孩子自己不能反对家里大人也不能反对。”
“不管他们爱读书不爱读书都要读,最起码认字......如果有一天他们走出大山发现外边的世界他们看不懂,那他们终究不是走出山是把山背在身上了。”
李隆势:“我会和户部的人商量一下。”
他说:“你想过没有,强制读书会招人骂。”
叶无坷耸了耸肩膀:“倒也无所谓。”
李隆势笑,然后感慨:“聊的乱七八糟,本来聊着蜀西南的事。”
叶无坷道:“差不多,蜀西南那边的环境比无事村还要恶劣些,在别处穷乡僻壤父母最起码能告诉孩子对错,可在白蒲那边,父母告诉孩子的是没有对错。”
“臣听闻,白蒲那边人性凶悍,为了几个铜钱就可能杀人,臣在无事村的时候家里人教导总是会有一句别干坏事,哪怕臣那个时候连土炕都下不来。”
“白蒲那边则不然,孩子们耳濡目染看到的都是坏事,能偷则偷,不能偷则抢,所以更要办学。”
李隆势道:“非十年二十年之功,至少需要两代人。”
叶无坷道:“两代人不远,几十年而已,到第三代的时候,大宁可能就会有从偏僻野蛮之地走出来的状元。”
李隆势笑起来,眼神灿烂。
“能吃多少肉?”
他把肉卷进大饼里之前问了一句。
叶无坷道:“反正......盆里那些不够。”
太子哈哈大笑。
“派人去厨房说一声。”
太子说:“要吃肉!”
与此同时,御书房。
陛下揉了揉眉角,御书房里一群重臣都在等着一个答案。
徐绩的大案。
陛下刚才说了,太子已经请旨让叶无坷去西蜀道。
人是没问题的,可该给什么职务?
陛下问了,徐绩在想,所以这个时候朝臣们就都安静的等着,他们想看看徐相对陛下提出来的人选会不会给出反驳。
徐绩思考片刻后缓缓开口道:“太子选用叶无坷去西蜀道为大军守备后勤补给,臣是赞同的。”
“叶无坷在西蜀道有个凶悍的名声,他在西蜀道坐镇,下边的人做事也就更谨慎仔细。”
“不过,叶无坷的官职是鸿胪寺少卿,军职是五品将军,以这两个身份督办整个西蜀道军政要务,实在是难以服众。”
兵部尚书崔昭气看向徐绩说道:“钦差身负皇命,谁敢因品级而不服?”
徐绩道:“钦差是一时之计,难道西蜀道的事等叶无坷督办军政后勤回来后就不管了?”
崔昭气:“吏部已在拟定西蜀道官缺人选,西蜀道的事朝廷怎么可能不管?”
徐绩说:“崔部堂,朝廷新选出来的官员有谁熟悉西蜀事务?有谁能一到任就能稳定军心民心?”
崔昭气问:“明堂的意思是谁也不行?”
徐绩道:“不。”
他看向皇帝俯身道:“臣以为,西蜀道的事非叶无坷不能办好,臣刚才所言的意思,不是朝廷选派的官员没有合适的,而是朝廷选派的官员在当下没有比叶无坷更合适的。”
“臣说他官职低微难以服众也说的不是他身负皇命的时候,而是寻常时候......臣以为,非常时候,非常用人。”
“叶无坷在西蜀道的威望无人能及,贪官污吏怕他,百姓却信服他,他若能在西蜀道任职,才是长治之法。”
“陛下说过大宁用人不拘一格,叶无坷虽然年少,如今也只是从四品鸿胪寺少卿,可他的能力有目共睹。”
“臣斗胆,请陛下恩准,将叶无坷调往西蜀道暂代道府职缺。”
他这话一出口,满屋子的朝廷重臣全都愣住了。
徐绩疯了?
且不说徐绩和叶无坷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不和谐的地方,就说单纯的以为朝廷用人考虑来说,徐绩如此推举叶无坷,是否有别的意图?
年仅十八岁,暂代正二品道府?
这件事别说成了,就算不成,现在把消息散出去朝廷马上就会炸了锅。
大宁江山,从上到下大大小小十万官员,一旦听说叶无坷一跃成为正二品封疆大吏,他们马上就会炸开。
朝廷里多少官员一生都到不了三品,甚至五品就是许多人一生的顶峰。
皇帝听完之后都忍不住看了看徐绩。
徐绩俯身道:“臣绝无私心,而是唯有如此才能让西蜀道迅速安稳下来,西蜀道不安稳,南征白蒲的仗就不好打。”
“此举确实有些出格,可臣仔细想过,纵然会引起朝臣反对百姓质疑,但终究是利大于弊。”
皇帝眼睛微微眯起来,看着徐绩问:“白蒲的战事结束之后呢?叶无坷是长期留任西蜀还是调回长安?”
徐绩低着头说道:“臣以为,以叶无坷的才干长期留任西蜀也无不可。”
所有人都看着徐绩,谁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徐绩是要捧杀叶无坷。
陛下真要是答应了,从这一刻开始会有无数双眼睛死死的盯着那个少年。
从这一刻开始,朝堂上就永远不会安宁。
谁还认真做事?查案子就能做到正二品,他们兢兢业业大半生也不可能到那个高度。
“西蜀道的事重要。”
皇帝坐直了身子,脸色平静的说道:“徐相所言其实是有大道理的。”
听到这句话,所有人心里都紧了一下。
难道陛下朕要答应徐绩?
皇帝说:“西蜀道如果稳不下来,南征白蒲的战事就真可能出现什么变故,叶无坷在西蜀道是有些凶悍的名声,只是凶悍如何服众?”
“徐相刚才说,非常时期当非常用人,朕以为然.....这样吧,徐相准备一下,以宰相官职暂时兼任西蜀道道府。”
“西蜀道有人会不服叶无坷,但无人不服徐相......等南征白蒲的战事结束之后,徐相再回来。”
这一下,在场的人更惊讶了。
东宫。
太子拍了拍围裙上的面:“长安城里的事你就不必多管了,修养身体为主,身体养好了,去西蜀。”
他问叶无坷:“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叶无坷想了想,问:“昨日大典上斩了的诸国使臣......都与黑武人有暗中勾结?”
太子回答:“现在都有了。”
他看向叶无坷认真的说道:“大宁需要这样一步,那些摇摆不定的番邦也需要这样一步,与其让他们走在大宁前边比如大宁走出更大一步。”
“最好的结果,是那些番邦都点头说没错没错都是黑武人的错,最不好的结果,大宁要与诸国开战。”
“可这一战早晚都会打,我们走出国门去打,子孙后代不用打,我们不打,子孙后代会在家里挨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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