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曹操的担忧,郭嘉反而恭喜道:“主公心有外臣之患,说明天下之心未消也,此诚臣等所喜闻乐见也。”
曹操摇了摇头,忽然问道:“奉孝对刘备此人怎么看?”
郭嘉道:“谋既不可测,人何能居人下。”
曹操道:“这些日子我在府中,不知为何,总想起刘备此人。”
“其人破黄巾而不得赏功,授安喜县尉遇督邮索贿,官高唐又为盗贼所破,迎吕布未几徐州他属,逢乱十五年,一无所得者,天下唯此人耳。”
“然而此人势穷来投,仲德力劝我杀之,奉孝屡劝我囚之,诸文武中亦多有人言刘备为心腹之患,众人缘何忌刘备至此?”
郭嘉道:“刘备此人,能抓机会,能守逆势,能藏雄心,能得人心,能屈己甚,能受挫折,能待天时,这等人物,虽一时见困于时势,匍匐浅滩为鱼虾所戏,但只要一丝风起,一片云藏,便能扶摇直上,翻云覆雨。”
曹操道:“奉孝在这其中可是少说了最重要的一条。”
郭嘉一拱手,道:“愿听主公明示。”
曹操眨了眨眼睛,道:“能逃生天。”
郭嘉闻言,一念及刘备屡屡抛妻弃子,落荒而逃的窘态,不由失笑,道:“刘备这一点上倒是深肖高皇帝。”
“刘备或能得人和,但终究不据地利,不占天时,故我活之。”曹操微笑道:“未想今日我反要以刘玄德为师矣。”
郭嘉叹道:“如今袁术来侵,荀彧清空邻人,此必是守城之上,游刃有余。”
曹操道:“我未破吕布前,袁术已是众叛亲离,如今却能纠集大军往许都来,必是得了袁绍相助。”
郭嘉道:“定计需要时间,传信各处需要时间,各方做出反应也需要时间,袁术兵到许都不过二十日,但从定计之初到如今,至少当有数月。数月之前,袁绍与公孙瓒于幽州交战正酣,而于当时南顾,全然不类袁绍为人。只不知何人为袁绍占画此策?”
曹操道:“昔日我与文若谈及袁绍军中诸人,文若曾言田丰刚而犯上,许攸贪而不智,审配专而无谋,逢纪果而无用,此皆无用之辈也。”
郭嘉道:“嘉曾听闻,沮授能谋善断,盛世可用为宰辅,乱世能依其定乱,此计或为沮授所谋?”
说到沮授,曹操略带了一分可惜,道:“沮授之谋,长于务实,且不喜弄险,乃堂皇正策,非人君不能尽其才。袁本初虽得其忠,难展其能,故此策当不为沮授占画。”
郭嘉皱眉沉思,忽然一个人名在脑海中浮现,看向曹操道:“莫非…”
曹操微微颔首,感慨道:“人皆言天意从来高难测,无有文华传三代。荀氏自荀卿起至今五百年矣,代代所出,皆为人杰。只说光武皇帝中兴汉室后,荀氏先有‘神君’荀淑,后有荀爽等荀氏八龙,今又有荀谌、荀彧、荀攸、荀衍、荀悦等五杰。”
“这些人若在寻常人家,任一人许便耗尽了家族数代气运,而在荀氏竟如瓜果挂藤,其累累之状,令人羡慕。”
郭嘉道:“荀彧既属意皇帝,缘何荀谌却去助那袁绍?”
曹操笑道:“奉孝亦是颍川郭氏之人,这些大族所为,何需又来问我?”
经了曹操一点,郭嘉亦领悟在心,道:“彼时荀彧归主公后,荀谌便半隐于袁绍军,如今皇帝当政,荀谌反而站了出来,这是相当不看好皇帝能成为中兴之主呐。”
曹操道:“我若是与荀谌易地而处,亦难信任皇帝可中兴汉室。”
郭嘉道:“既是荀谌出手,必不只是将袁术那等废物丢来了许都。战场所在,当在淮南。”
曹操点头,道:“这几日攻城之声渐消,想来是淮南地无有战果所致。”
曹操与郭嘉二人皆是当世最为杰出之人,今在府中,并无外间消息传来,只结合往日种种,便将正常战事面貌推测了个七七八八出来。
郭嘉道:“嘉当尽心教导公子,以待主公天时到来之刻。”
曹操道:“我那犬子,能教则教,不能教则罢,奉孝最要紧事是好生修养。”
顿了顿,曹操走到郭嘉身前,真心道:“若是皇帝果然为天命所钟,又将汉室绵延,奉孝与我,同享盛世,亦是美事。”
曹操静而不发,刘备亦安心读书,满宠、程昱等人虽有心连结,奈何荀彧将曹府与许都隔断,几人不能见曹操之面,又说荀彧不动,一时之间,亦只能雌伏。
唯有吕布,本欲从刘协之征被拒绝后,便颇有黯然之感。在袁术兵临许都之际,荀彧往吕布府前派了一队兵来,名曰为护卫温候安全,但究竟缘何而来,彼此都是心知肚明。
这些人因得了荀彧严令,并不曾冲撞吕布及其眷属,但吕布仍觉得内心被深深刺痛了,每每与严氏道:“吾纵横天下以来,未曾受辱至此,异日我必杀荀彧此贼,以报今日之耻。”
严氏对此颇不以为然,劝解道:“那些兵在府外,又不曾入得府来耀武扬威,再说,荀彧能有今日,还不是因为夫君当年没能打下鄄城的缘故。”
吕布被严氏怼的哑口无言,恨恨给了严氏一个巴掌后,便日日只在院中与赤兔为伴,习练武艺,不时骂上一番荀彧。
荀彧把许都内外经营的铁桶一般,张郃领兵到时,望着巍峨而立的许都高墙,亦只能望之兴叹,连一丝攻城的欲望也提不起来。
张郃在看许都,众人则担忧的看着张郃,生怕这姗姗来迟的袁绍大将,如那昏乱狂悖的袁术一般,驱使大家再去碰许都这等雄城。
若果真那般,说不得众人只有作鸟兽般散回江淮之地再说了。
“本将今日来,乃是为接引袁术回河北,诸位有乐于投效大将军者,不妨同行。”张郃骑在马上,从许都城上收回视线,缓缓开口道。
众人一片议论,实力最强的刘勋开口问道:“我等能往河北归于大将军军前自无不可,只是若如此,淮南地岂不平白送给了皇帝?”
张郃有些纳闷的看了刘勋一眼,方才刚刚见到众人时,这些士卒虽然士气低落,但建制尚算齐整,至于众将,脸上略有忧色,但并无绝望之态。
对此张郃还在想,在后路已无,妻子尽没的情况下,还能全军至此,可见袁术袁公路并不如传言中一般无能。
此时听了刘勋一问,张郃才惊觉也许并非是那么回事。
对左右使了个眼色,数队骑兵上前,将众人与所领兵卒分割开后,再层层围住,张郃这才道:“诸位未曾见到前些时日的使者吗?”
张郃骤然发难,刘勋怒斥道:“使者只说令我等继续攻略许都,大将军兵马不日既到,如今我等在许都下泼洒了无数献血,张郃你这是何意?”
刘勋发怒,张郃却不急躁,淡淡道:“未知使者何在?”
刘勋道:“使者来后,在袁术帐中与其密谈之后,便行回返,我等如何知道使者何在?”
张郃四下一望,见刘勋等人所领士卒亦已经被团团围住,这才道:“彼时使者到时,未曾告与各位,江淮之地,已为皇帝所得吗?”
“什么!”刘勋震惊之后,随即反应过来,勃然大怒道:“袁术,竟敢如此相欺!”
张郃观众人神色,知道必是袁术见了使者之后,却用另外的话欺哄了众人,不由得颇感有些头疼。
刘勋愤怒之后,拍马向前对张郃道:“好叫将军知道,在使者到来之后,袁术声称大将军已破公孙瓒,不日将亲领燕代之众来袭许都,令我等先行强攻。”
张郃再次看了一眼高大坚固的许都城,不禁挑了挑眉毛,他已经可以想见眼前这些人在其上碰的头破血流的样子。
“如今大将军遣将军来此,我等可以唯将军之令是从,只有一条,从今而后,我等奉大将军为主公而不奉袁术。”
张郃对着愤怒满面的刘勋笑了笑,安慰道:“这是自然,大将军遣本将来此,亦不过因与袁术兄弟情分,不忍在难时抛弃。但到了河北之后,以袁术之庸,自然无从掌权典兵,总不过寻一处上佳庭院,令其修养罢了。”
刘勋道:“如此我引将军去见袁术吧。”
张郃笑了笑,道:“如此有劳将军了。”
说完,张郃对亲卫示意,让出一条通路,刘勋也不客气,拍马向前而走,张郃等紧随其后。
行到一处大帐前,刘勋下马,以手指帐道:“袁术便在此帐。”
张郃亦下马,左右亲随把大帐围定,另有七八人抢进帐中查看有无风险。
片刻后,七八人中出来一人,向张郃通禀道:“将军,大帐可入。”
张郃轻轻点头,一马当先走进大帐,随即皱了皱眉头。
帐中空气污浊,一披头散发之人身着龙袍坐在榻上,听到张郃入帐之声,那人全无反应,只是对着案前一碗水念念有词。
张郃推开亲卫,上前几步,这才听得清了:“这水,是以金玉为器质,迎辰时初露于其中,再由女子纤纤之手迎奉,置入白瓷之中,以丝绸燃火煮沸。”
“再有未经人事之处子沐浴斋戒之后,以唇齿采蜜,口颊含糖,舌尖为筷,搅拌而成。朕称之为,天女奉蜜…”
说到这,袁术突然抬头看向张郃,道:“爱卿,你要不要饮上一杯?”
张郃看那满是蚂蚁昆虫的案几,再看袁术凹陷的脸和血红的眼睛,一阵恶寒由心底涌入,不着痕迹退后一步,道:“末将张郃,奉大将军之名,前来迎接…”
话说一半,已被袁术凄厉的尖叫所打断,其吼道:“朕乃大仲皇帝,天下之主,朕之当面,你竟敢不行三跪九叩之礼,口称奉他人之命,你这…你这乱臣贼子!”
张郃被袁术的反应惊呆在了当场,震惊之余,他细细去瞧袁术,只见随着袁术嘶喊,袁术口中竟有白虫爬出,额前耳边,亦有蚂蚁攀爬。
张郃杀人无算,却只在死人身上见到过这等景象,如今袁术身穿龙袍,状若疯魔,形如死尸,不独张郃,账内这些历战老卒,也看的脚底发寒,遍体生凉。
这时刘勋等人走了进来,甫一见到袁术状态,也不禁纷纷吓了一跳。
回过神来,刘勋便忙向张郃解释道:“自从见了使者,袁术便动辄杀人,吾等出于无奈,方暂令其居于大帐,这几日吃穿用度,可从不曾有所短缺。”
似乎是听到刘勋声音,袁术用手在案上一阵摸索,再摸到碗后,高呼着冲向一旁,却又在半路戛然而止,突然跌坐在地上,然后将碗抱在怀里,不住道:“这是朕的玉玺,你们谁也拿不走,谁也拿不走。”
随着袁术动作,屋内原本若有若无的恶臭顿时强烈了数倍不止,张郃把眼一瞧,不由得呵斥先入帐的这几人道:“你等先入,竟不曾发现吗?”
几人看了一眼暗处的头颅,解释道:“将军,我等只能观帐内是否有所埋伏,如何敢去搜索大帐。”
“方女,方女,你在哪里,朕的传国玉玺又在哪里,朕的天下,朕的天下…”
袁术的嚎哭声将帐中所有人的注意力重新集中在他身上,只见伴随袁术口中呼号,眼中却无有一滴眼泪落下,而是一只细细的虫子从眼眶里爬出,张郃这才发现,原来袁术竟然早已瞎了。
空气中短暂的安静之后,不知何人小声自言自语了一句,这是汉天子降下的报应吗?
帐中有一个算一个,全是乱臣贼子的众人看着身穿龙袍却惨烈至此的袁术,再听这话,直觉得其彷如是从九幽到此的耳语,心中滋味,不可言表。
其实袁术如此惨状不过是因为自到寿春之后,多喜食田螺,鱼虾,汉世只是求鲜,而不知高温除虫,为虫寄生之下,腹中口腔本有腥气,被软禁后袁术砍杀侍者后众人不敢入帐,只把食物远远放着,袁术不作清洁,为尸上腐蝇烂虫所趁,遂有此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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