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箱被抬了进来,打开之后,上百本经籍摆放在其中,这些全部由最好的楮皮纸装订誊写,边缘切割的整整齐齐,大小一致。
王猛神情激动的上前亲自查看,李徽在一旁轻声介绍。
“这些书,我做了些分类和挑选,毕竟从我大晋长途迢迢而来,殊为不易。其中包括了人所共知的四书五经等经籍,上古诗文总集,还有老庄墨荀所著之书,各类史书,医书乃至孙子兵法等兵书。当然还有一些杂学和其他大儒名士的述著之书。但实在是行囊有限,这只是一小部分,无法全部携带而来。”
王猛微微点头,眼睛放光的一本本拿起翻看,口中啧啧有声,连连赞叹。虽然其中的大部分书籍秦国也是保存了的,但毕竟经过动乱之后,书籍散轶之后,许多传本都是后来找到的,文字内容已然有缺失。而晋朝所处南方之地,不经兵火涂炭,书籍是最完整和内容最全的。
更何况,李徽带来的书籍里有许多秦国没有的书籍。包括众多名宿大儒撰写的述著。
“这两本……《春秋墨说》《孝经综纬》是谁人所著?老夫怎么从未听说过这两本书?”王猛拿着两本书问道。
李徽笑道:“此乃河西大儒郭瑀的著作。”
“郭瑀?他的书你们怎么会得到?他不是在河西一带隐居于临松薤谷之中么?和你们晋国远隔万里,我大秦都没有他的著作,你们怎么会有?”王猛惊愕问道。
李徽道:“是啊。当年我大晋乱局,朝廷南渡。北方战乱纷扰,百姓涂炭。关中以及河西大族无法南下,纷纷往西抵达河西之地避难。虽然乱世纷纭,令他们颠沛流离。但却也有意外之得,那便是河西之地反成了儒家大兴之地。大儒郭荷于河西讲经办学,传承经书,郭瑀师从于郭荷,继承其衣钵,为河西一代大儒。他和他的弟子同门钻研儒学经集,写下了不少述著之作,不光是这两本《春秋墨说》《孝经综纬》。还有郭荷临终前完成的《礼乐太平》《治平策》等等。”
王猛连连点头,神情激动无比。
“两年前,郭瑀决意将这些述著送到我大晋来,他派了他的弟子拉着三大车书籍从河西一路东来,历经干辛万苦,足足走了半年的时间,路上遭遇劫匪,死了好几人,一辆书车倾覆于河中,毁了大量经卷书籍。但终究他们抵达了建康,献上了河西大儒和大族们保存下来的各类经卷书籍和他们的著作。郭瑀在给我大晋皇帝的奏折之中说,河西之地,终究不能保全,这些书籍述著要流传下去,归于正统,所以送往大晋献上。河西之地虽远,但是关中大族河西之众心向朝廷,永怀归念云云。”李徽沉声道。
王猛长吁一口气,皱眉沉吟。河西之地,距离大晋万里之遥,远隔崇山峻岭荒漠大河。河西之族却宁愿不辞万里险峻路途将书籍著作送往晋国,却不愿送到近在咫尺的大秦,这说明了什么?
这说明虽然晋国已经偏安一隅,但在许多人心中,依旧是正统正朔,依旧是故国。这其实也并不难理解,毕竟五胡之国,蛮夷之邦,难得人心。这是自己早就意识到的问题,自己正在积极的作改变,帮助大秦融入中原,从各方面进行融合汉化。但依旧任重道远。
那郭瑀之名,王猛是知道的。河西大儒名贯西北,大秦曾在王猛的建议下去请郭瑀来长安设立国子监传承儒学,但被郭瑀拒绝了。派去三百书生想拜在郭瑀门下,也被拒绝了。但是郭瑀却主动派弟子将书籍述著送往晋国,对比之下,判若云泥。
“老夫很感谢你送来这些书籍,但老夫不解的是,你为何会这么做?莫非有人告诉你,老夫喜欢读书藏书,你是投其所好?”王猛沉声问道。
李徽摇头道:“王丞相误会了,我之所以这么做,绝非为了投其所好。说出来你也许不会相信,本人虽是大晋之人,但其实我对儒学没落,玄虚之学盛行很是反感。儒家乃治国治世之学,玄虚之学一无是处。圣人开儒学之先,后世亚圣大儒钻研继承,便是为天下所计,希望能得到一个令天下太平,百姓安居,道德礼仪有度,国家治理清平通顺的办法。圣人大儒在寻找一条天下太平的道路。这是圣人大儒们的责任和眼光。而我大晋的风气显然已经走歪了。”
王猛讶异道:“哦?你是这么想的?”
李徽点头道:“正是。我之所以此次携带这些书籍前来,便是我知道你们秦国如今正崇尚儒学,正在积极的发扬和实践,寻找治国的正确方略。我听说王丞相的力主之下,秦国上下励精图治,摒弃门第出身,以贤取士,整饬吏治,以儒学治国。所以,我想,与其令这些书籍在我大晋的馆阁之中蒙尘,不如携来贵国,发扬光大。因为我认为,天下大势,分久必合。这天下终将归于一统。无论是你们秦国最终一统天下,还是我大晋能够中兴,天下终究要归于治世,终究要有一套能治理国家,令百姓安乐的手段。我认为,非儒家治世之学莫属。国与国的纷争虽然在眼前看来是大事,但放眼历史滔滔洪流,却只是一件小事。古往今来,国灭者无数,然治国之学,经书子集,先贤智慧和思想却一路传承,发扬光大。我辈之人,也许肉身不能超脱于国之纷争,但是,我们的目光要高远,要遨游于九天之上,不能局限于国之纷争,肉身的生死。”
王猛和苻朗听了李徽这一番话,眼中惊诧的光芒闪烁,神色更是肃然起敬。
“说得好,说的好。没想到,你竟有如此大格局,大智慧,当真令老夫惊讶之极。老夫之前还在想,为何谢安会赏识于你,为何你以寒门小族出身能够立于晋国朝堂之上?现在老夫似乎明白了,你非同寻常之人,你比许多人站得更高,看的更远。晋国竟然有你这样的人物,真是没想到啊。”王猛抚掌大赞。
苻朗在一旁也是连连点头道:“是啊,这番格局,元达自愧不如。我便是一辈子也不会想到这些。哎,真是受教了啊。受教了。”
李徽拱手道:“二位谬赞,其实许多人都是这么想的。我不过是说出这些话而已。但其实如王丞相这般人物,能够践行之,真正的做实事,那才是了不起的人物。而我这样的,只能嘴上说说而已。但我今日很高兴,能够将这些书籍送到王丞相手中,也算是不虚此行,了结了心愿。王丞相,夜已深,在下不便再叨扰了,就此告辞。明日我已请元达兄上奏天王,请辞归国。天王准于不准都不重要。我只有一句话想对王丞相说。”
王猛沉声道:“你说。”
李徽沉声道:“我希望王丞相能够审时度势,慎重抉择。天下大势是归于一统,但时机很重要。倘若时机不对,会引发反噬。我大晋气数未尽,在天下人心中依旧为正统。以秦国之力,如今还灭不了我大晋,只会令天下纷乱,万民涂炭,令你秦国自身也会混乱。你们崛起的太快,掩盖了诸多隐忧。腹背未平,国中亦有内患。此刻强行攻我大晋,只会两败俱伤,乱局难收。谁最终一统天下都是好事,但若再酿天下大乱,则悔之晚矣。此番和议不成,我大晋必会厉兵秣马,朝中主战言论将会占据上风,战事将一触即发。恐怕灾难已经开始了。”
王猛皱眉看着李徽,缓缓道:“这恐便是你今晚来此的真正目的吧。”
李徽呵呵一笑,拱手道:“王丞相,我的目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说的对不对。有些话,我跟别人说,他们不会懂。但王丞相是一定懂的。我瞒得了别人,却瞒不过王丞相。言尽于此,在下告辞了。”
李徽躬了躬身,转身离开。苻朗连忙跟着出来。
院子里凉风习习,星光璀璨,新月西斜。李徽转过头去,王猛坐在书案旁正透过长窗看着自己,神情肃穆,宛如一尊雕像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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