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从未时开始落下,一开始还只是零星的雨滴,但在某一时刻便化为倾盆暴雨,哗啦啦奔涌而下。伴随着的是狂暴的大风和电闪雷鸣。
天地间在雨幕和云层的遮蔽之下像是直接进入了黑夜一般,每一声轰鸣的雷声都伴随着更为猛烈的雨水落下来。
若是在以前,遇到这种大风大雨的天气,百姓们自然是避之唯恐不及,躲在屋子里关闭门窗。但是,眼下吴郡正经历了数月大旱,树木庄稼都要枯死,人畜都快要没有水喝的情形之下,落下的这场大雨不啻天降甘霖一般让人兴奋狂喜。
吴郡城中街道上,男女老少奔出家门,站在瓢泼大雨落下的街道上狂奔大笑,欢喜之极。有人敲打着铜锣在雨中大喊:“下雨了,下雨了,这下好了,有活路了。”
东街龙王庙前,更是有无数的百姓浑身湿透的跪在台阶前叩首参拜,感谢龙王爷赐予甘霖,救了他们一命。
在这个时代,水利设施,灌溉技术都不发达,一切都要看老天爷的脸色。这场暴雨虽然来的有些迟了,但是对于百姓们而言,显然还是带来了希望。
眼下才不到六月,尽管大部分的作物庄稼都因为干旱而枯死,许多作物已经失去了农时。但是南方寒冬尚早,依旧可以补种一些其他的作物,总好过颗粒无收。
风调雨顺便意味着能活下去,这当然让人欣喜若狂。
李家的小院之中,李徽坐在房间的窗前怔怔的看着漫天大雨落下的场面。
大风摇弋着院子里的树木,大枣树在风雨中可怜的颤抖着,地面上的枣花已经落了一层,随着浑浊的水流流淌往沟渠之中。
院子角落里几棵之前看上去已经快要枯死的小树,此刻仿佛活了过来,枯萎的树叶舒展开来,在雨中招摇着。大地和树木似乎都在贪婪的吸吮着甘霖,弥补之前的焦渴。
天色昏暗,李徽的面孔在不断闪亮的电光之中被照的忽明忽暗。黯淡时只见轮廓,明亮时便能看到他紧咬的牙关和扭曲的面孔,紧皱的眉头。
李徽此刻的心情就像外边的风雨一样激荡猛烈。不久前发生的一切让李徽的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动。自己怎么也没想到会遭遇无妄之灾,突然间便面临极度危险的生死关头。而且是毫无理由,毫无征兆。
灌溉全部庄田,完全是顾谦的决定,他自己也是承认要赌一赌的。自己说了那些话,确实带有卖弄之嫌。但当时是有言在先的,说清楚了只是自己的想法,并没有建议或者左右顾谦决定的意思。
可即便这样,还是被当做了罪过,被顾家人当成了替罪羊。
李徽知道,其实顾家家主顾淳并非不知道自己没有左右顾谦的可能。只是这件事需要找个人来背锅,顾谦在家族中地位高,便只能找个身份卑微的人来惩罚了。
也就是说,在顾氏主家眼中,自己这种人就是个随时可以被牺牲的奴才,没有任何的价值,没有任何的地位。比之猫狗尚且不如。
不但顾氏如此,这个时代就是如此。高门望族拥有巨大的权力和地位,普通百姓宛如蝼蚁一般。所有赋予在这个黑暗时代上的光环,什么名士风流,名士风度,都是建立在残酷的基础之上的。
自己之前居然没有充分的认识到这一点,当真是太天真了。
明戒堂中发生的一切让李徽刻骨铭心。如果不是飓风来了的话,自己便如一根草芥一般被毁灭,不会留下任何的痕迹。
电闪雷鸣之中,李徽的内心里充分的认识到了身处的时代的残酷和自身的卑微。以自己目前的状况,类似今日的事情肯定还会发生,而自己毫无反抗之力,根本没有任何的腾挪空间。
自己要想在这个时代立足,就必须要拥有保护自己的能力,拥有掌控自己命运的力量。否则便要面临如今日这般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状况而无半点挣扎之力。
……
这一场飓风暴雨来的极为猛烈,似乎是因为集聚了太久的能量没有爆发一般,瓢泼大雨一直持续到次日上午方才慢慢变小。但其后两日,间歇性的大雨依旧随着狂风不时的落下,直到三天后,方才风力变小,云开雨止。
大旱数月之后,吴郡乃至周边各地的河流湖泊池塘终于重新注满了水,干涸的大地得到了雨水的滋润之后也重新恢复了生机。只需一场大雨,便可迅速的修复大地上的一切,让他们重新活过来。
雨停之后的那天清晨,李徽收到了从顾家南宅送来的一套新衣服。那是一件漂亮的蓝色细麻长衣,外加一条蓝色丝绸发带。
“南宅主家翁要去东湖庄田巡看,请李家小郎更衣随行陪同。”送衣服来的南宅仆役如此说道。
仆役走后,丑姑听闻此事从偏房出来大声道:“不去。又要害人是么?之前帮着他们引水灌溉,小郎尽心尽力,累的都大病一场。他们不褒奖便罢了,还差点要了我家小郎的命。现在又来叫小郎去,谁知道还有什么祸事?惹不起躲得起,不跟他们掺和。”
顾氏心中犹豫,丑姑的话她是认同的,但是又怕不去的话会得罪了顾谦。
“徽儿,你说怎么办?你若不想去,咱们便不去。你又不是顾家部曲,更不是仆役,不去也是可以的。”顾氏道。
李徽却道:“东翁有命,我怎能不去?那件事是个误会,怎能老记着这件事。再说,我不也好好的么?我去瞧瞧。”
顾氏轻叹不语。丑姑说归说,心里也知道是阻止不了的。她们心里都明白,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
家里现在靠着主家的一些接济和在主家做事贴补家用。真要跟主家翻脸,那可没有任何好处。除非全家离开这里。但离开此处,又去何处栖身?
李徽换了新袍子,整理了发髻出了门,前往顾家南宅。到了南宅门口,发现顾谦的骡车随从正在门口停着候着。见李徽来了,顾谦指了指后面的一辆骡车示意李徽上车,随即钻进了车中下令出发。
李徽本以为又要和那个韩庸同车,但却发现韩庸并没有跟随,那辆骡车居然是单独为自己准备的。若是之前,李徽定然心中开心。但现在的李徽,却谨慎了许多。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顾谦这么做是什么目的,尚待观察。李徽是打定了主意,从现在开始,跟顾家人打交道,得多长几个心眼。
大雨之后的山野田地里的景象和之前已然截然不同,尽管之前受了那么长时间的干旱,但是这雨后的野外迅速的呈现出大片绿色来。
像是变了魔术一般,之前灰蒙蒙枯黄一片的田野,此刻生机盎然。晨间的风凉爽舒适,道路两旁的沟渠里,流水轰轰,蛙叫虫鸣,生机勃勃。
车辆很快抵达东湖庄园左近,李徽从车窗看出去,但见万亩水田一片碧绿,禾苗长势喜人。风吹过,绿浪如潮,甚为好看。
车辆在庄园外的野地里停了下来,顾谦在前方下了车,杵着拐杖沿着沟渠的梗道缓缓走去,深入水田之间的阡陌小道。李徽自然下了车远远的跟在后面。
水田之中有不少佃农在田间做事,见到顾谦,都连忙行礼问好。顾谦弯着腰跟他们说话,态度倒也慈和。李徽在后面听的清楚,说的都是关于庄稼长势的事情。
走了小半个时辰,顾谦似乎有些疲惫,便在一处田头空地停步,那里正好有一棵树,倒是可以遮挡逐渐炙热的阳光。身后跟着的仆役在树荫下摆上马扎小桌,沏上茶水,侍奉顾谦坐下喝茶。
顾谦转头看向后方,见李徽远远的站在田埂上并不靠近,嘴角露出微笑来。向着李徽招手叫道:“李家小子,干什么站的那么远?过来说话。”
李徽缓缓走近,躬身行礼。
顾谦上下打量李徽几眼,呵呵笑道:“李徽,来坐下,陪老夫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