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船上,沈珫问沈宜修道:
“女儿可喜欢那叶绍袁?”
沈宜修摇摇头。
“那王建阳呢?”
沈宜修扁起嘴来,沈珫哈哈笑道:“不说这些,也是你伯父太逼迫了。”
看着沈宜修有些害羞的样子,沈珫不禁感叹时光之快,自己出去当官时,沈宜修还是个怀抱小姑娘,如今却已经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子,甚至已经开始考虑婚姻之事了。
这次回来见了女儿就又要去京城,沈珫也有些不舍,因此也份外珍惜和女儿相处的时光。
他们的小船划过一条书船边,父女俩都是爱书之人,沈珫心中一动,对艄公说:“停一下,我上书船看看。”
艄公连忙将船划过去,颇为好奇的看着这位官老爷竟让自家女子一起上书船看书。
浙江书船大都是从湖州织里镇来的,也叫做织里书船,由钱塘抵松江,北至京口,走士大夫之门。
这艘书船是由当地农船改装而成,船篷颇大,两侧设置书架,陈设各种书籍,中间还有书桌和木椅可让人坐而观书。
“船家,近日有什么好书可看?”沈珫走进书船就问。
书船老板从袖筒中取出目录,笑着说道:“不知老爷要看什么样书?也有小说,也有墨卷。”
“不看墨卷,”沈珫连连摇头,都已经考中进士,谁还看那程文墨卷?
“有没有名家的集子?讲诗文的也好,讲道理的也好。”
老板笑道:“老爷是要看奇书了,不知可要宋元珍本?”
沈珫颇感兴趣:“你家有珍本?”
“有宋人的集子,不过价贵,每页钱一百五十文。”
这年代的宋元刻本就已经非常珍贵,一页一百五十文只是普通售价而已,如果到了通衢大邑一页卖上一百八十文也轻轻松松。
沈珫看了看那刻本,觉得不真,守礼没有说破,他将书籍目录交给沈宜修,扭头突然见到架子上有一套《国富论》,上面标着王文龙的名字。
“这书是真本么?”
“书种堂的本子,您是行家,看这刻工就知道。这书在三吴可是热门,有家产的人都争着买看。”
沈珫好奇问道:“这书好卖吗?”
“也说不上好卖,”那老板笑说,“做生意的人喜欢买,但不少人买了又说看不懂,我翻了两回也没读懂,也有读懂的说是极好,总是这样不温不火的卖着。”
“这倒有趣,”沈珫看看一旁的沈宜修见她也对王文龙的作品颇感兴趣,于是笑道:“这一套书我要了。”
父女俩又选了些杂文小说,这才心满意足回到船上。
《国富论》出版上册后小火了一阵,但袁无涯也知道这种书想要卖到小说那样的销量是不太可能,所以在跟风出了下册之后,后续的《国富论》出版就按原本计划走起精品路线。
沈宜修打开《国富论》的函套,这套《全本国富论》光看函套就知道是精装版,做了个全部包裹的六合套样式,开函处还挖做如意形状,连函套上的骨签都是用的象牙制成。
小船再次摇起来之后,父女俩便一同翻看此书。
沈宜修能看懂《国富论》的内容,但是读起来依旧感觉很有难度,心思一刻也不敢放松,一个思维没跟上就要掉队。
沈宜修再抬头时天都已经黑了,不禁一愣,书中不懂的东西太多,读《国富论》时沈宜修忍不住有种智商被碾压的感觉。
“这王文龙居然如此聪明。”
她是个才女,从来只有她比别人聪明的份,沈宜修很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同时沈宜修也感到十分惊讶,她明白这种书不是有才华就能写出来的,而是需要做许多扎实的案头功夫和深入的思考,能够写出这样的书的人似乎和那种浮华浪子的性格不太相符呀……
沈宜修看书的时候沈珫也在一旁看着,沈宜修不想夸奖王文龙,但沈珫却没有这样的心结,晚饭之时他便直白的说:“这王建阳果然是天下奇才!”
不只是沈珫,许多读者也都对王文龙的《国富论》由衷佩服。
《国富论》出版了一年多,终于扩散出了三吴。其实这才是这年代书籍传播的正常速度,之前王文龙的《葡萄牙国史》能够天下闻名,乃是依靠《葡萄牙国史》讲史演绎一般的娱乐性,许多人买回去是当小说看的,《国富论》显然没有那么有趣。
《国富论》能够凭借自己的实力在不到一年的时间之内慢慢传开就已经是顶流书目了。
《国富论》第一版虽然印了五千多册,但是明朝国土毕竟这么大,这印刷量都出不了三吴,导致很多人都不知道王文龙有《国富论》这本大作面世。
直到此书沉淀了快一年,《国富论》才终于走出江南流入各省,再次引起读者关注。
……
北通州。
莲寺。
马经纶带着郎中推开僧房的大门,看一眼里头的情形,连忙跑上去:“李老,怎么变成这样了?”
李贽此时已经痛的滚到了床铺下面,额头冷汗涔涔,却还是摇头说:“腹中稍痛,缓一阵就行。”
马经纶是万历十七年进士,通州人,几年前因为上疏边事被从监察御史的位置上罢官回家闲居。
去年马经纶知道李贽流落黄蘖山就入山相见,当时大雪封山,李贽闲来无事就跟马经纶讲《易》,连讲四十余日,直接把马经纶给讲服了。
李贽老留在山上道观也不是回事,于是二月份马经纶便请李贽一起到通州,把他安顿在自家出钱建的莲寺。
李贽也终于得以安身,迫不及待就开始继续自己的写作,此时他正全力创作解释自己历史观点的《续藏书》和阐述自己对《易》理解的《九正易因》。
李贽今年已经七十五岁,年老多病,这几年经常犯胃疼,一疼起来就卧榻呻吟不止,但他却还不舍得放下笔墨。
马经纶关心说道:“肯定是连日写作太过劳累,李老还是先别写了,我叫医生来给您好好诊治。”
李贽摇头道:“人老气衰,我所以未甘即死,皆在《九正易因》也,我死前定要将此书写成。若放下笔,只怕再也拿不起来。”(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