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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阳光越过窗沿,落在柳芷溪的脸上,她匆匆整理好,去一楼的自助西餐厅吃早餐。苏淮早已入座,他对煎鸡蛋的师傅说“sunny    side    up”。厨师转头望向柳芷溪,她正打算小声问苏淮“全熟的要怎么说?”苏淮就会意地答了句“over    hard”。

        他们端着盘子往座位上走,看见林素锦在门口张望,苏淮微笑着挥了挥手,林素锦轻轻点头。她今天特意化了淡妆,清新自然,像一朵出水芙蓉般亭亭玉立。只是她脸上的表情有些沮丧,她用玻璃杯接了一杯牛奶,又夹了一块烤面包,款款朝座位走去。

        苏淮耐心地教柳芷溪使用刀叉,一向聪颖的柳芷溪动手能力却有些欠缺,苏淮演示了很久,她仍旧生疏而笨拙。身后忽然爆发一阵压低的笑声,柳芷溪回头一看,几个高大的男生正盯着她和苏淮暗暗发笑,在嘲笑她“土气”、“没见过世面”,柳芷溪的脸瞬间因为难堪而涨红。

        “挖苦别人你们就有素质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音调不高却不容置疑,声音不大却铿锵有力。是冷江,他随意地穿着耐克最新款的t恤衫和篮球鞋,眼神坚毅地瞪着那几个大男生,他们嚣张的气势顿时如同被浇灭的火焰。

        保姆车已经停在酒店门口等候,苏淮三人匆匆吃完早餐,便乘车赶往清莱。一路的街景飞驰而过,他们还来不及看清楚模样,就消失在了岁月深处。导游用磕磕绊绊的中文介绍泰国的风土人情,开着玩笑说林素锦和柳芷溪是“水晶晶”。

        导游告诉他们,泰国有一个著名的风俗,叫做“养小鬼”,“小鬼”是用夭折的孩童尸体制作的,把他供奉在家里,每日须摆上红色的饮料和食品奉养他。“养小鬼”需要运气,侍奉得好主人便可平步青云、一帆风顺,若是供养得不周到,那便沦陷仕途受阻、千金散尽、家破人亡的下场。导游的兴致很高,一一列举了香港和台湾社会名流、政界大佬请“小鬼”的轶事,说得有板有眼、有理有据。

        车里冷气开得很足,柳芷溪只觉得背后阵阵发麻,林素锦瞪大了眼睛认真聆听,好像在听数学老师讲解习题。苏淮轻轻揽了揽柳芷溪的肩膀,柳芷溪一颗扑通的心总算感受到了些阳间的温度,她的心一软,闭上眼睛贪婪地享受人间的冷暖悲欢。

        他们的清莱之旅,第一站是白庙。一下车,炙热的暑气扑面而来,林素锦赶紧带上古驰的新款墨镜。柳芷溪从背包里掏出遮阳伞,苏淮腼腆地一笑,拿出一个精致的眼镜盒,递给柳芷溪。她打开盒子一看,里面有一副当下流行款式的眼镜,苏淮温柔的声调像一缕风,拂去了她眉间的躁动和不安。

        “这是变色镜,专门按照你的近视度数和瞳距定制的的。有紫外线的时候,镜片颜色会自动变深,在房子里的时候它又会变回无色。”柳芷溪的心怦然一动,却涌上些难以说清的情愫,她戴上眼镜,热辣的阳光像被滤镜过滤了一样,不再强悍得让人无法直视。

        一片银白色的建筑在明朗的日光下熠熠生辉,柳芷溪不得不惊叹它的圣洁和美丽,林素锦躲在一旁补了补妆容,然后拿着自拍杆摆出优雅的姿态。柳芷溪的双腿仿佛不能迈动,她的心被深深震撼,这是她十几年来,见过的最大场面的无与伦比,就像一颗干净的心灵,在污浊的尘世间悄然绽放,遗世独立、洁身自好。

        柳芷溪的目光不断剪辑白庙的片段,用尽全力将它深深刻入脑海中,她的心仿佛在银装素裹的世界里弛然奔跑,一点儿也不觉得劳累,只是赞叹这美不胜收的景致。苏淮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边,耳语道:“很美吧。”

        柳芷溪走近了些,白庙的长廊两旁,伸出无数只挣扎的银色手臂,她的心猛地被戳了一下,那些最苦痛不堪的记忆又席卷而来,击打耳膜的尖叫声、呼救声,为了求生狂舞的双手,声势浩大地袭来,无处可躲,无法逃避。

        她回头拉紧了苏淮的手。苏淮握住了她光洁白皙的玉指,拉着她往前走,“这座桥就是奈何桥,经过了它,就不要再想起前尘往事了,勇敢地奔赴新生活吧。”柳芷溪感到,苏淮的手加紧了力度,像是害怕她临阵脱逃,抑或出尔反尔。

        游历了一个多小时,他们三人在白庙的许愿树前汇合。导游告诉他们,在这里许愿特别灵验。三个人各花了一百泰铢,在游客中心买了许愿牌和签字笔,兴致勃勃地写下了愿望。苏淮个子高,将三张银质的牌子挂上了树,许愿牌在风中摇晃,发出悦耳的响声。

        柳芷溪望着苏淮颀长的背影,感到一种安定的踏实。但是她的心里,又有隐隐的不屈服,她追求的或许不是安稳,而是如同飞蛾扑火般的热切和激烈。她就像沙漠里的一株胡杨,既渴望雨露的滋润,却又不愿离开自己生活的熟悉的大漠。

        号称“黑庙”的博物馆里,柳芷溪睁大了眼睛,仔细观察老虎和鹰的标本。勇猛的百兽之王和叱咤天穹的大禽,此时都服帖地躺在长长的桌子上,供游人观摩欣赏。柳芷溪的心里划过一股哀伤,这些活着时候耀武扬威的庞然大物,是否料到自己死后竟会处于这种境地?

        她缓缓走出博物馆,坐在路边的马车旁,这是建筑师为了消弭“地狱”的阴森而特意建造的。望着草地上争妍斗艳的花朵,柳芷溪心里想着,或许卑微才是永恒的吧,就像这些默默无闻的小花,即使今年败了,可是只要春风一吹、经过甘露洗礼,就又会焕发生机,年复一年、周而复始。

        “嗨,又见面了。”柳芷溪身后传来有磁性的男低音,她回眸一笑,是冷江和他的那几个朋友。今天早上嘲讽她的那几个大男生,此刻都礼貌地微笑着,冷江和他们三个人并排站立着,像四棵挺拔的橡树。

        他们的眼神里写满真挚,笑容干净,那三个男生不好意思地对她说:“嫂子,今天早上真是不好意思,不过我们真的没有坏心的。”柳芷溪有些懵了,她吞吞吐吐:“什么?嫂,嫂子?”冷江也一脸无奈,用力捶了那男生一下,呵斥道“瞎说什么”,脸上却是无法掩饰的笑意。

        苏淮和林素锦走了过来,他们四人说要去别的地方逛逛,便和柳芷溪分别了。林素锦望着冷江的背影,愣了愣,若有所思。保姆车抵达了传说中宏伟壮丽的蓝庙,导游推荐了值得一尝的椰子冰激凌。苏淮流利地说:“three    coconut    ice    creams,please”,卖冰激凌的商贩麻利地递给他们,三个人站在树荫下,一口口吃着香甜软糯的冰激凌,既解渴又消暑,各自思忖着自己的心事。

        苏淮的嘴角不自觉地上翘,他悄悄问柳芷溪,“在白庙时你许了什么愿?”柳芷溪轻描淡写地回答“你把牌子挂去树上时,没有看见吗?”苏淮怔怔地望着她,“我可没看,那是你的隐私嘛。”柳芷溪莞尔一笑,“既然是隐私,你现在还要来问?”

        一向沉着稳重的苏淮,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没有说话。他在心里再次纳闷,为什么在柳芷溪的面前,他总是不能维持在别人面前那样成熟睿智的形象?看见柳芷溪,他总是想要搞怪,想要倾诉,想要探个究竟、问个明白,他总是想和她呆在一起,想要她开心,想要保护她,想要她无忧无虑。

        碧蓝的海水,灿烂的日光,一望无际的海岸线,和辽远的偶尔有飞鸟划过的天空,柳芷溪站在芭堤雅金色的沙滩上,聆听着浪潮汹涌的歌声。林素锦租了一把宽大的阳伞和一张躺椅,穿着连体泳装,躺在椅子上享受这美好的景致。

        苏淮对潜浮特别感兴趣,跟着专业人员下海了。柳芷溪一个人漫步在沙滩上,缓缓走着,感受着沙粒亲吻脚踝的酥软感,像极了儿时奶奶抚摸她额头的感觉。她的心倏地被抽起,吊在半空中,痛得撕心裂肺。

        奶奶,最亲爱的奶奶离开了自己,世界上再也没有人会待她那样好了,再也没有人会把她视作生命中的珍宝了,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飘荡在偌大的尘世里,没有归宿,不知路途通向何方。

        她的泪水,一滴滴像飞溅的火星,沉沉坠落,落在肌肤上,炙烤她的心灵。她的心里有恨,但是又不全是恨,还是有极度压抑的小欢喜在萌动,她恨苏前,恨苏淮,却又矛盾地、心安理得地接受着、享有着。或许,她更恨的,是自己。

        风力忽然加大了力度,也提高了速度,一朵朵浪花猛烈地拍打上岸,发出滔天的声响。暴雨袭来,岸上的人纷纷惊慌地收拾好东西,躲避到安全地带。柳芷溪仍旧沉浸在过往的悲痛中,竟然对此毫无意识。她跌跌撞撞地向前方走去,激烈的雨花砸在她身上,她也无所知觉,她看见了一束光,光里是奶奶的笑脸,那束光指引着她向海的深处走去。

        一阵巨浪打过来,她全身都湿透,差点没有站稳。她一步步,蹒跚而固执地望着惊雷大作的天空,露出一丝凄凉的微笑,然后瘫软在地,被狂潮卷入了旋涡。她在海浪里浮浮沉沉,呛人的海水侵入她的鼻孔和肺部,她觉得比死还要难受,心里却默念着“走了,就解脱了。”她紧紧闭上双眼,祈祷着、盼望着与奶奶团聚,幻觉中看见一个身影。

        “芷溪,芷溪!”苏淮在她耳旁轻轻呼唤着,柳芷溪吃力地睁开双眼,环视着四周。她被救上来了,自己正躺在医院里。电视里播报着英文新闻,上面写着“男子为救落水女孩下落不明”。柳芷溪挣扎着坐了起来,一脸茫然地问“我还活着?”

        苏淮疲惫的脸上有了一丝欣慰的欣喜,告诉她“有人把你救上来了。”“那个人呢?”柳芷溪虚弱地问。“他,他救了你上岸后,就失踪了。现在警察正在搜救他。”苏淮小声说,不敢看柳芷溪的眼睛。

        林素锦提着一大袋水果来到了病房,她看起来也十分憔悴,想必也是被柳芷溪折腾了许久。林素锦面无表情地将水果放下,目光扫过柳芷溪时,柳芷溪敏感地感到,里面包含着暧昧不明的意味。林素锦站在一旁,默不做声,掏出手机摆弄起来。

        病房的门被打开,和冷江在一起的那三个男生也过来了,他们的脸色严峻,和柳芷溪的对话却尽量和风细雨。柳芷溪挤出一个微笑,问“冷江呢?”她本是想调节一下氛围,那三个男生却面露难色、欲言又止,苏淮环顾了一眼,有些犹豫地说:“就是,是冷江救了你。”

        柳芷溪的脑海里“嗡”的一声,像洪水暴发、山体滑坡,只剩下满目疮痍。她踉踉跄跄走下床,望着窗外,一片茫茫云海,云海之下是无边无际的大海,风平浪静却暗藏危险。林素锦的目光,像一把刀刃,在一刀刀雕刻一张面庞,她的嘴角,露出一丝不屑的微笑。柳芷溪无心顾及,趴在窗台上失声痛哭。

        他们焦急地等待了一个星期,警方加大力度在附近海域搜寻,却一无所获。旅游签证的日期到了,他们无法再继续停留,只好选择返航。飞机从曼谷国际机场返回,柳芷溪坐在靠窗的位置,眺望着这片异国领地,来之前他们充满期待、精神抖擞,回来时,她的人生又变了一番模样。

        三个人全程没有交谈,都静默地坐在座位上,甚至连洗手间也没有去过,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经过四个小时的航船,柳芷溪的双腿,又踏实地踏在中国的国土上了。她幻想过很多次回来时的场景,冷江的父母定会来苏家大闹一场,或者把所有的责任都怪罪在她的头上,令她奇怪而不安的是,一切都相安无事,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学校里也没有引起一片哗然,她仍旧在自己的生活轨迹里正常地运转着,似乎除了她和冷江的那三个兄弟,没有人记得橘井中学少了一个会拉小提琴、会弹乌克丽丽的音乐特长生。

        “芷溪,林俊杰要来开演唱会了!”暑假的第一天,他们从学校领回期末考试单后,苏淮兴奋不已地告诉她。“哦。”柳芷溪淡淡地回复了一句,翻看着手中的《疯狂英语》,“怎么?你不开心?”

        “不,不是。”柳芷溪的心里悲伤四袭,她不禁又联想到了那个夜晚,冷江一边弹着夏威夷小吉他,一边清唱林俊杰的《endless    road》,那仅仅只是半年前发生的事情,现在回忆却恍若隔世。然而每一个细节还是那样突兀地存在,历历在目,让她无法忘怀。那条endless    road,也许就是一辈子的伤痛,永远无法愈合,她向着遥远的地点出发,通向未知的明天,却也是一条无法回头的单行道。

        苏淮买的是靠近舞台的前排位置,他们两人和林素锦紧挨着坐在一起。林素锦穿着一袭飘逸的长裙,栗色的卷发自然地披在肩上,身上散发着夏奈尔香水味,娉婷地端坐着,远远看来,不失为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演唱会的那天夜里,露天体育馆里人声鼎沸,新加坡天王林俊杰在舞台上卖力地又唱又跳,台下则是整齐的合唱和疯狂的尖叫。生在九十年代的青少年,有几个没有听过林俊杰的歌呢,即使像柳芷溪这样不怎么关注明星八卦的落后份子,也在周围环境的影响下,对他的歌耳熟能详。

        林俊杰每唱一句歌词,台下就紧紧接下一句,气氛异常热烈,到了互动环节,林俊杰在警卫的保护下,走下了舞台。林素锦美得太耀眼了,就连见多识广的林天王也停下了脚步,林素锦羞涩一笑,接过话筒唱了起来,声音宛若天籁、惊诧众人。这是柳芷溪第一次听林素锦唱歌,她没有想到林素锦除了人美聪明,还如此多才多艺,相比之下,她产生了自惭形秽的自卑感。

        坐在回碧桂园的车上,苏淮见柳芷溪闷闷不乐,总是想着法子活跃气氛,林素锦捧场地笑着,柳芷溪却觉得嘴角万分苦涩。她失去了相依为命的奶奶,又失去了不计回报的朋友,天地之大,只有她宛若浮萍、孤苦无依。她本不是像林黛玉般多愁善感之人,只是这一年来的遭遇,让她早已没了当初的心境。可是,处于囹囫的她,没有发现,其实转过身,还有人在默默守护、等待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