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国书而来的使臣,正是大明人民熟悉的老朋友三休。
而这次,三休显然不是冲着辩论而来的,他来出使的唯一目的,就是代表萧芹,代表日本,认怂。
国书中所写极为谦卑,极尽礼敬,从里到外只表达一个意思:服了,认怂了,求大哥放一条生路。
嘉靖眯着眼睛,看着朝堂百官。这是一次紧急召集的大朝会,专为应对日本使臣求藩属之事。
萧风和三休在朝堂上再次相见,彼此感慨良多。萧风风采依旧,三休却看着老了许多。
如果不是三休不配有满头白发,那他看起来一定会比现在还要老,他的胡子已经全白了。
“当日一别,天师风采依旧,贫僧心中却是五味杂陈,难以言表。”
萧风笑了笑:“你既希望我好,又希望我不好,对吧?”
三休讶然点头:“天师果然神人也。站在朋友的立场上,我希望天师一切平安。
站在日本首相的立场上,我希望天师哪怕不死,至少也要在朝堂中失势,能隐居山林最好。”
萧风心想,你这就是典型的“既怕朋友过得苦,又怕朋友开路虎”,有什么难猜的。
三休看着萧风,无比诚恳的说道:“此次来为日本递交国书,实乃真心归附大明,绝无虚假。
还请天师网开一面,不要从中作梗,给日本一条活路,则满国百姓,感激不尽。”
萧风也看着三休,淡然道:“我相信你是真心归附,至于日本满国百姓的想法,我只信一半。
可对我那芹哥,我是一点都不信。他不过是无力再战,因此用出这一招缓兵之计罢了。”
三休连连摇头:“天师,大明如今何等强盛?相比之下,日本国力凋敝,人口稀疏。
若说数年前萧芹有吞并大明之意,我不敢否认,可如今这般情形,他又不是疯子,哪里还敢妄想呢?”
萧风笑了笑:“你还是不了解萧芹是什么人。他如今的情形并不是他最惨的时候。
他最惨的时候,赖以成事的四驾马车,草原,苗疆,藏区,女真,被我一一掀翻,白莲教也烟消云散。
他身边只剩下一个萧无极,还被我杀了,云姑娘也被我抢了。他孤身一人,远渡重洋,奔赴日本。
除了严世藩给他留的钱财和几个死士外,他一无所有。他脚下的船在抖,他身边的水在流。
就连那种情况,他都没有放弃,一步步登上日本天皇之位,其内心何其坚韧强大,岂是轻言失败之人?
何况如今他虽然境况不佳,但至少一国在手,国中还有矿产可用,只是人口少,兵源少罢了。
假以时日,等到这批孩子长大了,他必然还会寻找机会,反攻大明。萧芹的胃口,不是一个日本能满足的。”
徐阶皱眉道:“万岁,本来萧大人立了军令状,如今国库也有了钱,臣实在不该再阻拦征讨日本之事。
可从汉朝以来,历代政权对俯首称臣者,都不会再斩尽杀绝了,除非对方出尔反尔,才会派兵征讨。
如今日本举国来降,愿纳贡称臣,永为藩属。大明若是不允,反起大军征讨屠戮,只怕诸藩属国心寒啊。”
三休连连点头:“徐首辅所言极是,微臣出使之日,日本全国百姓,夹道相送,挥泪如雨,哭声震天。
皆言此行微臣若能附藩成功,则家家烧香拜佛,祈求大明国运昌隆;
若微臣不能成功,则大家都要出海逃亡,宁可葬身大海,也不愿死于大明刀枪之下。”
群臣听后,无不动容。读书人最大的一个优点,就是容易和别人共情,且容易展开联想。
历史上,汉人也曾无数次地面临敌人入侵,敌军势大时,那种惊恐而无力反抗的感觉,一代代刻在了基因里。
所以每当汉人强大起来后,面对敌人的投降和求饶时,总是比较宽大的,这也是儒家一贯讲求的宽恕。
儒家不是佛家,不讲究以德报怨,但儒家讲究以德服人,讲究武德,不杀降就是其中的一种。
当然如果投降之人过于危险,像唐后主李煜这样的,那还是要偷偷弄死的,但决不能光明正大地干。
如今日本举国而降,且极其高调地通知了大明各属国,甚至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也是为此。
现在的大明和日本,都已经在众目睽睽之下了。日本说,我服了,我认怂,求你别杀我。大明该怎么办?
嘉靖也有些犹豫了,天朝上国,恩威并施,名声是很要紧的。如果他真不在乎名声,当初也不会弄严嵩当挡箭牌了。
嘉靖看向群臣,群臣一番议论后,内阁一起站出来,步调一致,口径一致。
“万岁,日本既已投降,甘愿俯首称臣,永为藩属。臣等以为,当派遣天使,斥责其以往恶行。
同时晓谕各国,彰我大明国威。同时要求其纳贡,每年,嗯,不少于一百万两!”
三休赶紧说道:“这是自然,既然称臣,必将纳贡,日本虽穷苦,但就是砸锅卖铁,也一定凑齐银两。”
嘉靖沉思着,没有着急表态,但心里还是比较满意的。实话实说,大明最强盛时期,也曾有过不少藩属国。
但这些藩属国,向来都是指望着大明给钱的,从来没有给大明送钱的。他们的纳贡,都是象征性的。
送一些土特产,比如大明没有的野兽飞禽,就说是什么山海经里的祥瑞,大明为了面子还不能不要。
还有的没啥土特产的,就会弄几个本国的美女送来,声称是贵族公主,反正你也验不出来。
然后大明就得大手笔地赏赐对方,至少要翻倍赏,关系好的还得翻好几倍,不能显得太寒酸了。
扯淡的是这些使臣都不要大明的土特产,也不要大明的美女,他们要求,一切赏赐请折现。
所以大明原来和藩属国之间的关系,就像某些子女和父母的关系一样。拎串香蕉带着孩子回家看一眼,然后就说:爸,妈,我家买车还差点钱……
自从萧风带兵东征西讨后,大明和藩属国之间的纳贡制度才变得正常起来,双方至少是不赔不赚了。
但直接给大明送钱的藩属国,还从来没有过。毕竟好说不好听,搞得好像我堂堂大明缺那俩钱似的。
如今内阁狮子大开口,要日本岁供一百万两白银,而日本也居然全盘接受,当真是前所未有的事儿。
嘉靖看向萧风,意思是差不多得了吧,萧风淡然一笑,开口道。
“日本要纳贡称臣,可以,不过毕竟日本之前为祸大明,不能不加以惩处。
第一,萧芹身为天皇,当亲自到大明来递交国书,听凭大明处置。
第二,日本国内允许大明驻军,规模不限。日本国内除了捕快外,不准有军队的存在。
第三,日本所有学校,均由大明派遣学官管理,一切所学之书,只能出自大明。”
三休目瞪口呆地看着萧风:“天师,你……你这分明是没有丝毫诚意啊,这般条件,日本如何答应?”
萧风正色看着三休:“大师,你错了,这已经是我最有诚意的条件了。如果不是你来,我不会心软到这种程度。
这三个条件,本来就是我踏平日本之后要做的事。如果你们能主动做,我就……放过你们这一次。”
三休面如土色,满脸的失望:“天师,第三条我可以努力推进,第一条,萧芹是不会同意的。
第二条,日本人也是不会同意的。大明驻军不限规模,日本不许有军队,这和引颈就戮有什么区别?
日本从此就是砧板上的鱼肉,大明只要愿意,随时随地都可以将日本人屠戮殆尽啊!”
萧风点点头:“就是这个意思,这是日本能存在的前提。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徐阶忍不住开口道:“萧大人,此事是否可从长计议一下?自古道,佳兵不祥,不得已而用之。
如今有不动刀枪即可大获全胜的办法,何乐而不为呢?就算你有把握稳赢,可也必有伤亡啊!
孙子曾言: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为上将军也!咱们大明将士的命,你就一点不顾吗?”
萧风沉默许久:“徐大人,你说的都对。所以我才愿意给他们这个机会。
但凡事都有底线,这三个条件,就是大明对日本的底线。若是做不到,那就最好没有日本了。”
徐阶也火了:“萧大人!这是两国外交之事,不仅仅是两国战争之事了!
若是之前,两国在敌对交战的状态下,内阁拦不住你要去征讨敌国。可如今不同了!
日本既然已经俯首称臣,就已经不再是敌国,是否要接受投降,是否要继续用兵,不是你说了算了!
否则大明这么多藩属国,你看谁不顺眼就打谁,那还成何体统?别说你只是护国公,就是万岁,也不能如此随意兴兵!”
嘉靖默然不语,对徐阶略有僭越的言辞并没有什么反应。的确,自从战神留学瓦剌之后,大明对外作战就变得极其慎重。
老祖宗朱元璋时代,那是皇上一言堂,说打就打。永乐时代,朱棣虽然还有绝对权力,但出征已经开始受到阻拦。
等到战神之后,大明对外作战就变得极其慎重,基本上是防守反击阵型,别惹急眼了才会比画一下。
也就是这几年萧风崛起,东征西讨,让大明显得有些好战了,其实骨子里还是个不愿意打仗的朝廷。
原本嘉靖对萧风征讨日本,就是一个中立偏保守的态度,若不是萧风态度过于坚决,他也不会同意。
但现在日本要纳贡称臣,一下就把局面扭转过来了。原本已经觉得拦不住的内阁,一下就又站起来了。
因为他们再次抓住了道德的制高点,而且是同时抓住了两点,而众所周知,抓住两点基本就已经胜券在握了。
第一点是人家已经投降了,咱们就不该再赶尽杀绝了,否则让别人说大明不讲究。
第二点是打仗就要死人,人家都投降了你还要赶尽杀绝,这就是穷兵黩武,拿将士们的命不当命。
沉寂了好多天的徐璠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他挺身而出,语气十分沉痛,充满了悲天悯人的神情。
“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萧大人,你已经是大明的护国公了,百姓爱戴,万岁恩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你已经功成名就了,为何不肯给百姓喘口气的机会,天下千国万邦,你杀得过来,灭得过来吗?”
高拱拱手躬身道:“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萧大人,高拱替万千将士,替爱戴你的百姓求你,暂且放下执念吧。只要想打,仗是永远都打不完的。
可那些葬身海底的大明将士,他们也都有家人,有妻子儿女。求大人你想想徐海和王翠翘吧!”
张居正犹豫再三,还是站了出来,比起徐璠和高拱,他的声音微微发颤,这是他第一次正面反对萧风。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萧大人,你苦心孤诣,算无遗策,已经帮大明变得昌盛强大了。可凡事皆有度,过犹不及啊。
你当初放走萧芹之计,已经大获全胜,如今萧芹是死是活其实已经无关紧要,大人不必念念不忘。
大明是万岁的大明,是大明子民的大明,昌盛大明也不只是萧大人一人之事,大人何必要反对整个朝堂呢?”
萧风心里大怒,心说你们他妈的是在跟我玩赛诗会呢吗?还一个人先引用一首诗!老子要不要给你们对一首啊!
潘璜和丁汝夔等人默然无语,他们虽然是萧风一党,但此时就连他们也觉得,这个时候再坚持征讨日本,并不合适。
萧风正要说话时,嘉靖终于也开口了,让萧风崩溃的是,嘉靖大概受到了赛诗会的气氛影响……
“经年尘土满征衣,特特寻芳上翠微。好山好水看不足,马蹄催趁月明归。
师弟啊,众卿所言,也有道理。你多年征战,到如今连个子嗣还都没有呢,何必急于一时呢?
如今日本纳贡称臣,大明再兴兵征讨,师出无名。师弟何不暂解征袍,享受一下人生之乐。
师弟,好好想想。这几年里,别说是你的家人们,就是朕想见你一面都难,只能与陶师论道,甚是寂寞。”
嘉靖这绝对是实话实说,随着大明开疆拓土,国运昌盛,他已经事实上成为了大明的千古一帝。
名垂青史是已经预订的了,那他自然就有更高层次的需求了,那就是,朕还得飞升呢啊!
平时想找萧风论道找不着,憋的那是相当难受,只好拿陶仲文凑合凑合,也算是饥不择食了。
萧风看着满朝文武,看着情真意切的嘉靖,心里涌起一阵巨大的失望,瞬间连脚下都有些发飘。
他看着三休,淡然一笑:“萧芹果然还是萧芹,这一手以退为进,玩得漂亮。
也罢,既然是两国外交之事,你们谈吧,我先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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