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苦笑道:“大人啊,我说的就是这件事。藏区的一切土地都在土司和寺庙手中,其余人皆为农奴和奴隶。
土司和寺庙之间关系密切。土司们都信佛,寺庙也都为各地的土司所供养,二者其实是合二为一的。
在这种情况下,农奴怎么可能去信别的?下官让人在各地建的学宫,根本就没人来,免费都没人,送钱都没人!
还有随着下官一起入藏的道士们,也是四处碰壁,最后连饭都吃不上了,晚上睡觉还会被人偷袭。
道士们最后说道法自然,强行传道没有好处。所以除了入世观派来的那位一尘子道长坚持下来没走,其他道士都跑光了。”
萧风心里苦笑,他早知道事情不会那么容易的,坐在肯德基里点麦当劳,历来都是找揍的行为。
一尘子能坚持下来,是因为暂时也没啥地方可去。萧风和他约定,徽王死后让他入藏区躲一阵子风头,再帮他建茅山道观。
既然入藏了就不能闲着,顺便开拓一下业务,看看活佛们是否言而有信,允许藏区百姓自由选择修行之路。
听了知府的话,两个活佛同时看向措钦活佛,当初跟朝廷谈条件是措钦活佛出面的,此时自然该他做出解释。
“天师,知府说的话是实话,但还请天师不要误会。藏区并未欺骗朝廷,阳奉阴违。
只是藏区百姓虔诚信佛,代代相传,这是非外力所能干扰的。
知府大人可以作证,我们让各地寺庙向百姓们宣布过,朝廷建的学宫,他们可以去上的。
至于来传道的道士们,他们受到冷遇,也是百姓从心中排斥的结果。
至于晚上被偷袭,想来是有些无赖刁民,贪图财物所为,土司府也都派人追查过的。”
萧风笑了笑:“知府大人,现在藏区各地的学宫,给入学孩子们的补贴是多少钱?”
知府说到:“和苗疆一样,一个月一钱银子。大人,这不是钱的问题。
我曾微服私访过,农奴们说,就是一个月一两银子他们也不敢让孩子来,搞不好会被主人打死的。”
萧风皱皱眉:“农奴又不是奴隶,是主人说打死就能打死的吗?这符合大明律法吗?你这个知府干什么吃的?”
知府看了活佛和土司们一眼:“大人有所不知,藏区百姓只有和汉人发生冲突,土司们才会找我商量。
藏民内部之事,土司只是给我打个招呼而已,并不会真正让我参与。
何况要处死一个农奴,可用的罪名很多,有些根本就不需要证据,下官也没能力一一甄别。”
听见这话,那两个衣着华贵的土司站起身来,冲萧风弯腰行礼,态度十分恭敬。
“天师,知府大人此言差矣。藏区归顺朝廷,是真心实意的。朝廷允许土司和寺庙继续管理藏区,也是十分明确的。
其实藏地百姓有事儿,并不是不让知府大人管辖,但藏民对汉人官员不信任,有事也不愿意去,这就怪不得我们了。”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片喧哗之声,开始众人并没有在意,但喧哗之声愈演愈烈,终于一个喇嘛匆匆而入。
“活佛,土司,各位大人,寺庙大门外,朝廷派来的军队,和我们的军队发生了争执,正在吵嚷。
小僧正在派人劝解,只是朝廷方面有位叫召平安的大人,十分强势,小僧怕出意外,不得不来禀报。”
众人都站了起来,大战之前起内讧,这不是什么好事儿。大活佛开口问道。
“究竟是什么事引起的争执,详细说来。”
那喇嘛看了一眼桌上的两个土司:“一个女农奴跑到寺庙前要请活佛救命,但二土司的管家随后追了上来。
管家带着仆从,要把女农奴抓回去。女农奴不肯走,向朝廷派来的官兵们求救,那位召平安就带人把她保护了起来。
二土司的管家自然不干,与召平安发生了争执,双方动了手。咱们的兵马中本就有土司的人,自然也就帮手了。
如此一来,两边参战的人越来越多,好在大家还都比较克制,只是动动拳脚,并未有人动兵器。”
大活佛沉吟片刻:“天师,这件事,似乎是召大人不妥了。
农奴与土司管家的事,寺庙平时都不会插手的,朝廷大军刚到,不该如此蛮横。”
萧风淡然道:“召平安是个好人,虽性子急些,却不会无故挑衅的。既然事已至此,何不将他们叫进来,一问便知?”
两个土司中稍矮的那个大声道:“来人,把管家和农奴带进来,请活佛和萧大人询问。告诉其他人,不要闹了!”
大活佛也点点头:“出去告诉咱们的僧兵,只可解劝,不可妄动无明,把两边的人马隔开。”
有了土司和大活佛的话,可以保证藏民的军队冷静下来,萧风也点点头,吩咐戚继光。
“元敬,你也去告诉咱们带来的人,不要妄动,一切听从命令行事,违令者,严惩不贷!让召平安也进来。”
片刻之后,僧兵们带着三个人走了进来。一个是召平安,一个是穿着藏袍的管家,两人怒目相视,像两只斗鸡。
走在他们中间,拖后半步的,是一个畏畏缩缩的藏族女子,身上的藏袍破烂陈旧,头发蓬乱,像只惊恐的小兽一样。
二土司看了管家一眼:“混账,什么事儿闹到了活佛们的修行之地?还有朝廷来的大人在此,你这管家是不想当了吗?”
萧风看了二土司一眼,果然掌权之人就没有蠢货,他看似责骂管家,其实是上来就给了管家先开口的机会。
要知道对簿公堂,谁先说历来都是占便宜的,这就叫先入为主。所以律法的规矩都是让原告先说的。
现在事情为名,众人还没弄清谁是被告原告,二土司直接用一声喝骂,为管家争取到了原告的资格。
管家恶狠狠的瞪了那个女农奴一眼,恭谨地向众人弯腰行礼,而且礼数周到,足足转了一圈。
“活佛,朝廷的大人,土司老爷,这确实是小人的失职。
这女子的男人犯了错,我正要惩罚他。这女子却要逃出了府门,嚷着要找活佛们来救她男人。
小人追赶不及,竟被她逃到了此处。小人本担心打扰活佛和大人们,让仆从将她绑回去。
可这位……朝廷的召大人却强行阻拦,朝廷的军队也动手殴打我等。
我们的士兵是为了救我们,才帮忙拉架的。老爷你看小人的眼睛还是肿的呢。”
二土司怒道:“放屁,朝廷的大人,自然都是讲理的,岂会蛮横无理,强管土司府中之事?
定是你这狗奴才先不客气的!给召大人陪个礼,带上这罪奴回府,再敢出来闹事,我打断你的腿!”
管家不情愿地给召平安行了个礼,然后拉起那女农奴就要离开。那女子拼命挣扎,嘴里喊叫着。
“活佛救命,我男人要死了,他们要杀了我男人!只要放了我们,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啊!”
召平安一把拉住女子的另一条胳膊,大声道:“大人,这女子确有冤情,请大人做主!”
萧风轻轻皱了皱眉,有些事,他本来是打算等打完和不列颠人的仗之后再做的,今天只是探探深浅。
毕竟大战在即,如果和土司、活佛们撕破了脸,得不到本地势力的帮助,打仗就会更难一些。
不过有些事儿就是这样,不管你想不想做,既然已经送到你眼皮底下了,再装聋作哑反而会被反噬,将错就错就是这么来的!
萧风淡淡的说道:“这不是在唱戏,有什么话就直说,不用烘托气氛。什么冤情说出来,大家听听再说。”
二土司看了萧风一眼,目光有些阴冷。他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明白了,这是他府里的事,不用别人掺和,可萧风的意思明显是没把他的意思当成意思。
一直没说话的大土司终于开口了:“既然天师想听,二弟,你就让他们接着说吧,也让天师知道一下藏区平时是怎么管理的。”
这两个土司并非亲兄弟,而是在这一片区域势均力敌了多年,最后发现谁也干不掉谁,就在活佛的主持下和解了,结为兄弟。
这就是活佛在藏地的另一个功能,当土司们之间有矛盾纷争之时,往往会请活佛作为中间人调解,毕竟活佛是大家共同的信仰。
排除信仰程度的不同,此时活佛的作用有点类似于香港各帮派之间谈判时,桌子上摆着的关二爷雕像。
见众人都同意了,召平安和管家放开了那个女农奴。女子惊疑地看了萧风一眼,但还是冲着大活佛跪下,连连磕头。
“求活佛救命,我家人都是活佛虔诚的信徒。这许多年来,只要有一点余钱,我们都会到寺庙来上香转经的。
我每次来朝拜,都是一步一个头的磕过来的,我们全家从未犯过任何戒律,求佛祖保佑我们,求活佛救救我们。
今天管家到我家里,说轮到我家支差,我要打扫清洁土司府,我男人要为土司家去放一天马。
我们放下了地里的活儿,到了土司家,我男人去放马了,我跟着管家去土司府里做清洁。
想不到清洁到土司少爷的房间时,少爷喝醉了酒,把我按在地上,撕扯我的衣服。
我一边反抗,一边哀求少爷。可他打了我一顿,我被打昏了,等我醒来时,他已经玷污了我,还在我身上折腾着。
这时我男人冲了进来,他本来不该这么快回来的,因为一匹马的蹄子受了伤,他把马先送回来了。
我男人并没有敢动手打少爷,只是把他从我身上拉开,想把我带走。可管家听见少爷叫喊,就喊人把我男人抓起来了。”
萧风看了召平安一眼,知道召平安一定是多少听女子说了一点了,才这么强硬激动的。
自从他娘子死后,他对一切戕害女子的事儿都极为敏感,像个大炮仗一样,沾火就着。
二活佛开口道:“这是俗世之事,归土司府管,寺庙并无管理的权利,你为何要到寺庙来求救呢?”
女子哭喊道:“他们说,按土司的规矩,我男人冲撞了贵人,要挖去双眼。可他真的什么都没做呀!”
二活佛叹息一声:“俗世法典,自有俗世的规矩。若是你们与僧侣有冲突,或是犯了佛法律条,我们还可超拔于你,此事你还是求求土司吧。”
女子绝望地哭伏于地,她从头到尾都没想过要求土司,可见心中对土司会怎么做,早已心知肚明。
召平安看了萧风一眼,萧风冲他微微点头,召平安挺直了身子,大声问道。
“请问二位土司,这女子的丈夫,究竟犯了什么罪过,要被挖掉双眼?”
二土司轻描淡写地说道:“召大人,农奴冲撞贵人,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自然要被挖眼。
这是一直以来的规矩。他没有动手,所以才饶他一命的。管家,他有没有叫骂?”
管家回忆了一下:“老爷,没有,她男人前几年因为诋毁老爷调戏……这个……教训她的事儿,已经被割了舌头,所以这次肯定是没有骂的。”
二土司愣了一下,这才仔细看了看那个女农奴,哦了一声,估计意思是原来是她,想不到儿子口味和自己还真是一致。
“只是挖眼而已,又不是杀了他,你喊什么救命?我土司府是轻易杀人的吗?你家里人从来都刁蛮无比!”
召平安气得浑身发抖:“你……你说的这是人话吗?你压根就没把他们当人!”
二土司冷下脸来:“召大人,我敬你是朝廷官员,才亲自跟你详细解说的。
这些规矩,又不单是我这里的,其他土司处也都是一样的!怎么召大人这是要剥夺我土司府的管理权吗?”
召平安大怒,正要叫骂,萧风淡淡的说道:“刚才听知府说,农奴并不是奴隶,性命总还是自己的吧。”
二土司笑道:“说是这么说,可她家只是最下层的堆穷罢了,我想让他们变成奴隶,也是举手之劳。
现在管家对她男人的惩罚,就是按照规矩来的。如果是奴隶,还用得着讲规矩吗,早就扒皮剔骨了!”
萧风看向几位活佛:“佛门慈悲为怀,不知几位活佛对这件事儿,有什么看法吗?”
几个老活佛默然不语,三大活佛沉默片刻,最后还是措钦活佛开了口。
“天师,在藏区,寺庙只管理自己的农奴,依照寺庙的规矩,并没有俗世的规矩那么残酷。
不过对于冲撞了僧侣修行,对佛法不敬的农奴,会额外多一些惩戒罢了。
俗世中事,寺庙是不管的。寺庙中事,俗世也是不管的。
寺庙中的农奴若是犯了俗世的律法规矩,土司们需要和寺庙协商处理;
土司的农奴若是犯了寺庙的规矩,寺庙同样会和土司们协商处理。”
萧风淡然道:“那我就有些不懂了,既然说佛法无边,普度众生,如今众生有难,活佛们何不出一言呢?”
措钦活佛苦笑道:“天师这是明知故问了。便说汉地僧众们,他们若见到朝廷斩首犯人,难道还会上前阻止不成?
无非是盘膝而坐,等犯人被斩首后,为他念一段往生经文,超度其亡魂罢了。
土司们每个月都会请寺庙做法事超度亡魂,比起汉地的官府来,其实还要好一些了。”
萧风冷笑道:“汉地的官府,可没有因为丈夫看见自己妻子被人侮辱就要被挖眼睛的!”
措钦活佛说道:“各地有各地不同的规矩,倒也不能一概而论。汉地也有比藏区过分的规矩。
例如女子有通奸行为的要浸猪笼,在藏区则没有这么残忍。还有凌迟这种惩罚,藏区也不过是斩首罢了。
草原上女子在丈夫死后会被继承,而汉地的女子丈夫死后会被要求守节,规矩的不同,不能一概而论。”
萧风摇头道:“规矩可以有不同,但判定有罪与否,至少要有一个标准:
那就是,这个人究竟是有错,还是无错!有罪必有错,无错则无罪!
一个人有错,被判无罪,也许是过错较轻;但如果一个人无错,却被判有罪,这规矩就一定是错的!
抛开有罪无罪去探讨刑罚的轻重,本身就是空中楼阁。
我就想弄清楚,这个男人,他究竟有什么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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