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妘朗声道：“萧廷琰，告诉我，镇远大将军顾稹彦现在何处？”
直呼皇帝的名讳，她的态度已经不能用不卑不亢来形容了。
简直是视死如归。
萧廷琰负手立于高阶之上，久久凝视着她，表情不辨喜怒。
心中却在感叹，这女人当真是脱胎换骨了。
回想起破城那日，皇宫里乱得像是乡下集市，男男女女都吓得屁滚尿流抱头鼠窜。
偏就她衣饰精雅，妆容清丽，一双大眼睛晶亮晶亮，顾盼生辉。
皮子养得柔嫩白皙，宛如凝脂。
走在淌满鲜血的石板路上，脚步虽快，但很稳。裙裾飘飘，像被微风撩动的红莲。
还有，那张巴掌大的小脸上带着突兀的欣喜，让她显得更为惹眼。
在人群中，他几乎是一眼就看见了她，只觉得她气质超凡脱俗，美得绝世出尘。与大婚之夜那个黑黄干瘦，局促瑟缩的野丫头全然不同了。
可她的视线掠过他的脸，在他身后急切地寻找。
他才知道，她不是来迎接他的，也不是为他的归来而感到高兴……
现在她又当众质问他，顾稹彦去了哪里。
为此不惜以身试法，挟持皇妃，犯下死罪！
他不在的这些年，她竟已对顾稹彦痴情到愿与之同生共死的地步了！！
萧廷琰气得发笑。
顾稹彦，那小子跟他还真是命里相克。
多年前顾老将军战死沙场，老皇帝将顾稹彦从北境召回，收为义子，养在宫中。
这便导致了匈奴进犯，于是他这个太子被送去北境当了人质。
这是命运第一次的捉弄，将他们二人的境况倒置。
等天盛国靠着献祭太子缓过气来，老皇帝复用顾稹彦。
被困宫中的将军重返北境，而作为人质的太子从北境回到宫中。
命运的齿轮再一次转动，他和顾稹彦终于各归其位。
对此，眼前的这个女人很不满意。
萧廷琰问：“那小子有什么好的？能叫你念念不忘。”
凌妘朗声回道：“顾将军被萧老贼害得家破人亡，本不欲再为他效力，但还是义无反顾地奔赴前线。”
“他说此行一为驰援顾家军数万将士！”
“二为告慰亡父的在天之灵！”
“三为庇护北境的苍生百姓！”
侍卫们闻言耸然动容，看向她的眼神瞬间褪去了敌意，还有不少人默默放下了手中兵刃。
萧廷琰却只是笑，脸上疤痕扭曲，丑陋如罗刹，能止小儿夜啼。
凌妘又道：“还有，他说要把你从匈奴人的手里救出来，他说到做到了，你说他好不好？”
萧廷琰不答。
凌妘的眼里升腾起一片雾气，声音有些哽咽：“可他现在在哪里？为什么是你带着他的兵马回来的？！”
萧廷琰终于淡了笑意，被疤痕斜劈而过的双唇逐渐抿成一线。
凌妘却没有住口的意思，直截了当地质问他：“此战大获全胜，主帅必然不是折损于阵前！那么顾将军为什么没能回来？是不是你？是不是你过河拆桥、恩将仇报害死了他？！！”
“是！”
萧廷琰倏地大吼，眼神变得无比狠厉。
“是我杀了他！”
心中的猜想被证实，凌妘再也忍不住，眼泪簌簌落下，“可他是去救你的啊！你怎么可以！到底是为什么？为了夺他的兵权？”
“那也是他先夺走了本属于我的女人！”
萧廷琰答得理直气壮。
“我是太子！凭什么我在北境吃糠咽菜，忍饥挨冻。他却在宫里安享太平，和你郎情妾意，苟且偷欢？”
“凭什么他有你亲手缝制的护膝，而我什么都没有？”
“凭什么他能收到你的书信，而我什么都没有！”
“他算什么东西？他也配和我争？他就该死在北境！”
萧廷琰说得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都是彻骨的寒意，又一步步向凌妘走去。
“凌妘，你听好，不是我害死了他，而是你！”
“他是把我从匈奴人的手里救了出来，可目的是让我回来写下和离书！放你自由，好和他双宿双飞！”
“你也是这么期盼的，是吗？”
话说完，他站定在凌妘的面前，眼尾染上猩红，狠狠逼视着她。
“告诉我，是不是？”
凌妘看着他丑陋的一张脸，不由想起那个意气风发、英武昂扬的少年将军。
那个人敬重她、珍视她、守护她，陪她度过她此生最幸福的一段时光，予她慰藉，让她依靠。
他手把手地教会她写字，一招一式教她习武防身。
他说她聪明，说她漂亮，像一块璞玉，若加以精心雕琢，会惊艳所有人……
“你离我远一点。”凌妘空洞的眼神瞥向萧廷琰，“我看到你就恶心，你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死在北境的人不是你？”
“住口！！”萧廷琰怒不可遏，低声咆哮。
随即又压下火气，声音恢复沉冷：“你放开她，到我这里来，有什么话我们两个之间说。”
“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凌妘摇头，“你让我失去所爱之人，我也要让你尝尝这滋味。”
她说罢毫无犹豫，一刀扎进凌薇的喉咙。
将刀拔出的一瞬，鲜血喷洒了萧廷琰一身。
就见萧廷琰的表情整个失控，凶神恶煞地朝她扑过来，眼里写满了惊惶，声音痛苦到几欲撕裂。
“不——不要伤她！！”
凌妘还来不及欣赏他的丑态，“噗嗤”一声响，一支玄铁长箭将她射了个对穿。
“呵……”
她低头看着胸口洇开的鲜红，不觉害怕，也不觉得痛，只觉好笑。
“来不及了……你也失去她了啊……”她幸灾乐祸地说。
“凌妘！凌妘！！”
萧廷琰的力气大得出奇，箍住她身体的双臂如铁一般刚硬，硬是给她绞得痛彻心扉。
她杀了他深爱的女人，他当真是恨毒了她啊！
很好，他越是这样，她就越觉得畅快！
凌妘嘴角含笑，瘫在萧廷琰的怀里，看着他疯狂地乱吼乱叫。
“凌妘！你别死！你回来！”
“我不许你死！”
“凌妘——”
怀里的女人一动不动，毫无反应。
“凌妘，你看着我！你听到没有！”
萧廷琰惊慌地托起她的脸，不停地喊她，可她还是毫无反应，目光逐渐涣散。
“不！”萧廷琰摇头，“你别走，你是不是想去阴曹地府找他，和他做一对鬼夫妻？”
“你做梦！”
“我要你生是我的人！死了也是我的鬼！你信不信？凌妘！回来啊！凌妘！！”
“萧……廷琰……”她终于有了反应，血色褪尽的双唇轻启，声音小得几不可闻。
“什么？你要说什么？”萧廷琰低头凑到她唇前细听。
“我诅咒你……”
“来世出身低贱，让那些权贵看不起……”
“失去至亲……失去姓名……”
“尝遍稹彦吃过的苦……”
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直到无声无息，身体也彻底软了下去。
捧在手里就像一团云，想要抓紧，却怎么都留不住。
萧廷琰心头大震，急急去看她。
她睁着一双大眼睛，原本乌黑明亮的眼眸蒙上了一层灰翳，琉璃珠似的。
很美，却没了神采。
“凌妘？凌妘！！”
萧廷琰彻底陷入癫狂，抱着她跪在地上，疯了一样地嘶吼，一声接着一声。
“凌妘！是你负我！”
“今生是你负我！”
“你还诅咒我！你凭什么？”
“如果有来世！我必定不会放过你！”
“你逃不掉的！你逃不掉……”
大雪忽降，顷刻间染白了他的鬓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