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安慰
风吹得树下影子晃了几晃,人却如钉死在地面上,一动不动。
陆曈退开一点距离,颔首道:“裴大人。”
裴云暎笑着看一眼纪珣,才道:“萧副使傍晚突然头痛,陆医官随我去看看?”
不管他这理由是真是假,总好过在这里与纪珣僵持,纪珣的质问太过清楚没有半点遮掩,她那已经不怎么值钱的自尊心,也会被这正义的剑刃切碎。
陆曈点头:“好。我去拿医箱。”言罢转身要与裴云暎一道离开。
“等等。”
身后传来纪珣的声音。
陆曈脚步一顿。
那人声音仍是冷冷淡淡的,不带一丝情绪,公正一如既往。
“陆医官医术不达,裴殿帅不妨换一位医官。”
陆曈动作微僵。
这是委婉的劝说,也是光明正大的怀疑。
他已不再以看一个医官的目光在看她,他真正认为她“心术不正何以为医”,才会这样提醒裴云暎,让他换一位真正的医官前往。
裴云暎也听出了这话里的警告。
停了停,他笑着转身,看向面前男子。
“不用换。”
“我看她很好,殿前司没那么多规矩,禁卫们也喜欢陆医官得很。”
纪珣不由一怔。
面前青年站在明亮灯火下,微暖的灯色映在他漆黑的瞳眸里,噙着的笑意似乎也泛着点冷淡。
他与这位殿前司指挥使相交不多,私下就没说过几句话,大部分时候都是从旁人嘴里听到他的消息。虽然裴云暎在不知情的外人眼中是位亲切有礼的贵门世子,可御内医官难免从旁人嘴里听到对他更真实的评价。
他根本不如表面看起来一般明朗和煦,不过伪装。
然而此刻,纪珣却从对方眼中窥出一丝不悦,连遮掩都不屑。
像在为身边人撑腰。
裴云暎说完这句话,便不再理会他,转身示意陆曈:“走吧,陆医官。”
陆曈回神,取了医箱跟上了他的脚步。
她确实不想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了。
二人的影子随着那盏梨花灯渐渐远去,庭院倏然又暗了下来,远处脚步声已近在咫尺,有医官声音响起:“纪医官。”
是去药库盘点的医官们回来了。
纪珣对他们点一点头,又望着那暗色良久,才收回视线,也跟着离开了。
……
夜风没了医官院树丛的遮掩,在街巷横冲直撞起来,便冷上得多。
陆曈随着裴云暎一道往巷口的马车走去。
明明已出了医官院的大门,那扇朱色大门将夜色分隔成两个不相容的世界,陆曈却恍惚觉得身后仍有一道锐利视线追逐着自己,而她难以面对,便只能匆匆逃离。
这异于平时的沉默让身边人察觉到了。
裴云暎瞥她一眼,漫不经心开口:“你刚才怎么不还口?”
陆曈一顿。
“平日里见着我处处针锋相对,对这个纪珣倒是规矩得很,刚才看见陆医官站着挨骂,我还以为看错人了。”
这话说得揶揄,一时间倒冲散了陆曈方才面对纪珣时的难堪,她抬头怒视着眼前人:“你偷听我说话?”
“偷听?”裴云暎好笑:“我哪有那么无聊?”
“医官院大门未关,你们两个站得光明正大,那位纪医官声音可不小。”
陆曈沉默。
这话倒不假。
事实上,若不是裴云暎来得及时,再等片刻,药库里捡药材的医官们回来,所有人都能看见纪珣质问她的这一幕了。
“刚刚怎么不反驳?”他问。
陆曈定了定神,道:“反驳什么,他说的也是事实。我本来就心术不正,你不是最清楚么?”
裴云暎脚步微顿,终于察觉有些不对,垂眸朝她看去。
她背着医箱走在他身侧,神色不冷不热与寻常无异,然而裴云暎却觉得今日的她比从前更黯然,就如方才他走进医官院,看见她与纪珣僵持的那一刻。
他知道陆曈狡猾又冷静,口舌上从不愿意吃亏,纪珣的那一番质问只要她愿意,她可以随口讽刺反驳,然而她只是安静地站在树下,风灯幽微,昏暗夜色令人无法看清她的表情,可他没来由的觉得,那一刻的她似乎是想逃离此地的。
似乎无地自容。
他从来懒得搭理旁人的事,总要维持一个安全的分寸感,然而在那一瞬间,竟对她生出一丝不忍。不忍再见她如陡然被抛掷尴尬境地的孩童,露出与平日截然不同的失措。
于是他走了出去,打断了他们二人。
她还在往前走,夜风吹起她的裙角,裴云暎看了她一眼,突然道:“纪家那位公子风情高逸,修德雅正,不知人性歹浊。他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金显荣这些年好色无德,真用了毒草也没什么,就当为民除害了。”
语调散漫,像是不经意的闲谈。
陆曈不语。
她自然明白。
纪珣家世不凡,府中皆是清流学士,自小礼义廉耻深居于心,身边人敬他慕他,他遇到的恶人太少,于是遇到她
这样工于心计的恶人,才会尤为厌恶。
冰炭不同器,自古而已。
见她不说话,裴云暎又笑道:“怎么一副失意模样,纪珣虽然长得还行,但陆大夫也不像是会为男人要死要活的性子,何至于此?”
脚步一停,陆曈不耐烦转头:“殿帅大晚上来找我到底是为何?”
裴云暎说是萧逐风突然头痛,可萧逐风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他怎么还会如此神色悠闲?
还有心情同她说些闲话。
裴云暎笑一声:“有新的药方要给陆大夫看,不过做戏做全套,总要找个理由。”
新药方?
陆曈想到上次裴云暎给她看的那张药方,不免有些疑惑。
那药方究竟是什么,他看起来十分看重。
正想着,身边又传来裴云暎的声音:“不过,你真把毒草用在了金显荣身上?”
陆曈警觉,侧首看向他。
“听说那毒草很珍贵,我还以为你要用在戚玉台身上。”
他说得云淡风轻,听不太出情绪,看着她的目光却锐利,像是已洞悉她的心思。
陆曈心中一跳。
裴云暎毕竟不是纪珣,他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知道自己要对付的是什么人,自然也能一眼看穿她最终目的。
陆曈移开眼:“说不定将来正是如此。”
他点头,像是不经意的提醒:“悠着点吧陆大夫,树敌别太快,否则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陆曈反驳:“殿帅还是先管好自己,下次去行刺什么人的时候可别又让人砍了到处窜逃。”
裴云暎:“……”
巷口马车静静停在门口,他没再与她争执,只道:“上车吧。”
陆曈扶着车口弯腰上马车,临上马车时,脚步忽而一顿,侧首看向远处。
远处对街坊市,灯笼明光下车马织流而过,人声不绝。
裴云暎顺着她目光看去:“怎么?”
陆曈定定看了对面一会儿。
她刚才好像看见太师府的马车掠过。
只是那瞬间太短,人流又拥挤,没等她看清楚,再抬眼时,只有人流如织。
她摇头,弯腰上了马车。
“没什么。”
……
马车在府门前停下。
仆从们拥着马车上的人款款下了马车,走进豪奢宅邸。
围在中间的年轻女子拿下帏帽,一身牡丹薄水烟拖地长裙的年轻女子,桃腮杏面,嫩玉生光,乌发斜梳成髻,露出前额上珍珠点的花钿。那衣裙上大朵大朵的牡丹灿然盛开,将她衬得越发典雅富贵,像朵正韶华盛开的丽色,十万分的娇媚迷人。
这是戚清嫡出的小女儿,戚华楹。
太师戚清共有过两任夫人,先夫人病故前未曾留下一男半女。第二位倒是与戚清算老夫少妻,然而生下一男一女后也早早撒手人寰。
怜惜这一双儿女幼年失母,戚清便也没再另娶,将这双儿女好好抚养长大。
嫡长子戚玉台在外一向恭谨守礼,虽未有过什么尤其出彩之行,却也算得上规矩守礼,不曾闯过什么大祸。
而这位嫡出小小姐更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不仅生得美丽动人,亦才情风流,自小到大所用器服穷极绮丽,公主也难及得上。记得有一年戚家小姐灯会出游,得了张新做的弹弓拿在手里把玩,那用来弹射的弹丸竟是银子做的。当时戚家马车一路走,无数穷人跟在后头捡拾她弹落银丸,何等的风光气派。
人人追捧,又是父亲掌中之珠、心头之爱,盛京平人常说,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才投生成戚家小姐的命道。
好命嘛,旁人羡慕不来。
这样的好命,本该一辈子不识忧愁滋味,然而今日这朵牡丹却含露带霜,一进屋,一言不发瘫坐椅子上,呆呆望着屋中屏风出神。
四周婢女噤声站着,无一人敢开口。正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妹妹——”
紧接着,缀着细碎宝石的珠帘被撩开,从外面走进来一位锦袍男子。
来人是戚玉台。
婢子们忙行礼,戚玉台未察觉屋中气氛不对,只快步走到戚华楹身侧,一屁股桌前坐下,笑说:“妹妹,你手头可有多余散钱,借我千两,过几日还你。”
戚玉台是来借钱的。
戚太师快至寿辰了,刚好又临近夏狩,户部平日也没什么事,他那差事可有可无,金显荣便准了他的假,让他在府里好好准备夏狩和父亲生辰事宜。
然而寿宴自有管家安排,无需他插手。他在府里待着,只觉府中规矩严苛沉重,每日如只被拘在笼中的鸟儿,纵有灵犀香点着,仍觉心烦意乱。
实在很想寻机会放松一下。
父亲明令禁止他服食寒食散,得知柯家一事后更是变本加厉,每在公账上支使一笔银子都要管家记录在册。寒食散本就是禁药,如今再用价格十分高昂,以他自己那点俸禄根本买不起,实在想不到办法,便只能来寻戚华楹。
父亲对他严苛,对自己这个妹妹却十分纵容,戚华楹花银子更如流水,每月光是胭脂水粉、衣裙零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