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十五转过身去,看到周自衡和杨思鲁正走过来。
“周录事,杨掌固。”屯户们赶紧低头见礼。
刚才取笑的那一波人面面相觑,大家都有些忐忑担心周录事是不是生气了,见他脸上笑眯眯的这才放开胆子。
为首的汉子腆着脸道:“周录事,要是您真的收了三石,别说种地上的事情都听您的,您说往西,我绝不往东半步。您说七月插秧,我绝不会拖到八月。”
那可是三石!真能多出这一石多粮食,他给他供长生牌位!
周自衡哑然。
他忽然意识到,眼前的这些人并不是剧本中烘托主角打脸行为的反派npc,为了多收点粮食,面子什么的又算得了啥呢?
他们是生活在这里的,被世道压弯了腰的,活生生的人。
他笑着摇了摇头:“那也不用等到那时候,这样吧,如果他们在浸种后秧苗发得比你们的多,那之后的事情,你们就要都听我的。
“我说要晒田就晒田,我说要蓄水就蓄水,我说要怎么种就怎么种,如何?”
那汉子和其余人对视一眼:“绝无二话!”
秧苗出得多,那说明周录事还是有真本事的。
周自衡和杨思鲁不再管这些人的想法,他们把马背上的两个小坛子卸下来,招呼浸种小组的人过来拿,又让丁老三与林十五来分:
“这是浸种需要用到的东西,丁屯正,劳烦你按照每户的耕田数来分一下。”
丁老三看向坛子里,惊疑的喊出来:“盐?!”
坛子里赫然是满满的盐,用手捧出来,竟然比自家用的盐品相还好了很多。
“是,浸种需要用到盐。”周自衡道,“拿去分了吧,已经晒种完成的人随我去井边。”
井边已经摆好了几个木盆和木桶,看上去破破烂烂,修补痕迹明显,颇有些使用年头。
周自衡在心中叹气,这屯里农户们的生活真的是出乎他意料的差啊!他让每户人家都准备一个干净的木桶或者是木盆,却没想到连这种日常物件都不是每家每户都有,七户人家想尽了办法才勉强拼凑出来几个过得去的容器。
“这么好的盐,当真要用来浸种啊?”刚才捡稻种的齐婶子用手捻了一下坛中的盐,有些不舍。
用来给自家吃多好啊!她都从来没吃过这么好的盐呢!
跟过来围观的人也在小声议论。
“这种盐可贵了。”
“这算下来,要是收不了三石,就亏死了。”
林十五忽然插了一句:“两石。”
“啊?”
“如果收不到两石,这些盐就白费了。”林十五轻轻道。
而他们屯去年的亩产是一石八斗,需要每亩都多收两斗才能回本。
周自衡赞许的望他一眼,脑子转得很快嘛。
杨思鲁在后方望天。他觉得买最劣等的粗盐就好,可周录事犹豫了一下后却还是选择了这种,只比雪花盐稍逊一筹,成本一下子就上去了。
周自衡苦笑一声,也无语望天。他也不想多花钱。但现在没药剂也就算了,若是用那些一堆杂质的粗盐来浸种,万一有什么问题呢?
他没法赌。
只能自己拿少量的稻种再用粗盐做一个简单的实验对照组。
听到大家的议论,丁老三斥责了一句挑起话题的齐婶子:“胡说什么!这是用来浸种的盐,怎么可能给你吃用?!”
齐婶子讷讷的住了嘴,往后躲了躲。
周自衡最终也没解释杂质和细菌的问题,因为解释了一个就要解释接下来的更多,解释不完。
配好盐水,种子被倾倒于内如沙尘瀑布,他点了林十五来搅拌,种子在盐水里沉浮,大部分沉了下去,但还有少许浮在了水面上。
沉下去的颗粒饱满,而浮起来的依然是因为轻。
“这些都是不合格的,捞起来。”周自衡差点想要习惯性的说这些不用了,但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你们另找一块薄田来种这些吧。正好可以比较一下产量的不同。”
他随口说道,下次还可以养一些鸡,把这些不适合的稻种用来喂鸡,一举两得。
又是齐婶子,她阿弥陀佛了一声,不可思议的道:“哪就舍得喂鸡了?人都没吃得那么好哩......”
周自衡:......
他这才想起来,这时候的屯户们,或者说大部分的普通老百姓们平时吃一口纯米饭都是难得的,大多是夹杂了米糠的各种饭。
他又何不食肉糜了。
周自衡只觉得自己的心里有些堵。
太阳逐渐西移,花了一个多时辰,他将浸种的方法教了下去,全程指导了一下浸种的过程,最后又吩咐丁老三和林十五监督每户的做法,这才打算回县城。
“还有没有晒完的,收好后也这样操作就行。”他指了指林十五,“他已经都学会了,你们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他。七日后,我再来
。”
林十五一脸郁闷,还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别扭,勉强答应了下来:“......行吧。”
临走的时候,周自衡的视线落在了周围屯户们手里拿着的农具上:简单的锄头、耒耜、耙子,称得上复杂的也就是立在晒谷场的扇车和靠在那边的长辕犁。
他忍不住拍了一下脑袋,忘记这一项了!
这农具得好好的改一改了。
改这东西对他来说很简单,曲辕犁、水车之类能提高生产力的,让全天下农人都受益的先进农具在他脑海里无比清晰,画个图纸给工匠就行了。
难的是,什么时候改,什么时候拿出来,怎么拿出来才能实现利益的最大化?
他在犹豫,在权衡——
现在上面可还有屯监和屯副压着,如果要上奏的话绝对绕不过他们俩去,操作不当的话,最后很可能点子是自己的,而功劳是他们的。
周自衡扬手往马屁股上甩了一鞭子,马蹄飞扬,朝县城跑去。
坐在马上,他回头注视了一眼县城。
屯户们依然在辛勤的劳作,在田地里,在晒谷场,在井边,没有一个人在家休息,即使是老妪老叟,即使是四五岁的孩子。
和希望长安风平浪静不要生出事端的李孝恭不同,周自衡的心中揣着一团火,他无比希望玄武门之变能快点到来!
马蹄的滚滚烟尘被风一吹,消散在空中。
......
酉时一到,屯监赵卓就悠哉悠哉的从屯署里离开,坐上了自己的牛车准备归家了。
算了,先不归了......赵卓在晃悠着的牛车上改变了心意,吩咐车夫:“转道去醉贤楼。”
据说醉贤楼新上了来自于荥阳的一种新酒,用荥水酿造而成,称为土窟春,颇受欢迎。作为资深酒客的赵卓自然要去品鉴一二,正好还可以避开家中那脾气大的婆娘。
赵卓想到这样,身心舒畅,随着车子开始摇头晃脑,好不惬意。
惬意的时光戛然而止于踏进家门的那一刻。
“赵卓!”大嗓门从后院传来,一道丰满的身影如风一般窜到了他面前。
赵卓情不自禁的缩了缩脖子,糟了糟了,预计失误,这婆娘居然还没睡。他闭上眼睛,心中哀叹一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河东狮吼。
没想到对方只是闻了闻他身上的酒气,有些嫌弃的“啧”了几声:“喝喝喝,成天只知道喝酒,喝不死你!”说完后,声音却温柔了两分:“我问你,你前几日带回家来那木盒子,是从哪里得来的?”
赵卓喝得有些醉意,打了个酒嗝:“我什么时候带了木盒子回来?”
“让你喝!”赵夫人张嘴就想骂,好不容易才忍住火气:“就是那个里面装着几块什么什么皂的木盒子!”
赵卓脑子一激灵:“啊,你说那个啊!”
他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