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林如海一家人加上贾钰、贾珠、颜浅以及一众随从在扬州南城门码头登舟启航。
林如海作为两淮盐道御史自有官船,荣国府自神京派出的船队留下了最大的一艘楼船给两兄弟当作座驾,再配套一些小船作补给、探路、通行之用,其余舟船全部返航神京。
薛家的船队已经返航金陵,场面都撑足了,没必要耽误人家的生意。
同行的还有赵吉的一营水军,经林如海签发调令、卫所批准、守备刘谦签押,这次盐场巡视成为了林如海上任以来的第一次公开巡视。
扬州众多官吏、盐商全都被打个措手不及,还没来得及接着拜师宴上的刷脸拜访一番,这位林大人就离开扬州城了?
江呈刚刚命令管家准备一番厚礼、递上拜帖,不曾想送帖子的人直接就吃了闭门羹。林大人外出公干,府上无法接待任何外客。
更让扬州众人面面相觑的是,林如海全家都带走了,就连弄个夫人路线,让自家夫人前去拜访套套近乎的机会都没给。
这算什么?完全不把大家当回事?还是要痛下辣手,所以不给任何人接近的机会?
林如海是个孤臣,好处是没有党羽,坏处是他要做什么根本无法预料,更无从影响。难道要去皇帝那里走后门来知晓林如海的打算吗?无稽之谈啊。
呆在扬州就不胜其烦,天下第一厚利趋势无数人想尽各种办法来接近。抛下扬州这帮人的打算,大家顺着运河南下心情开朗了许多。
从扬州出发到通州,四百里的水路,看似遥远,实则不用多久就可以到达。
从古运河航道进入大江,一路顺大江航行,航道宽阔,张开风帆每个时辰航行四五十里不成问题,四百里水路一天就可以走完,哪怕一路走走停停,寻访古迹,游山玩水,也用不了几天的功夫。
林如海心里明白,自己若是全速航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抵达盐场,可以看到更多的真相,但是这又有什么意义?激起更大的阻力罢了,不如一路缓行,游山玩水,带着家人好好看看这山川大河,反倒能够获得美名。
古运河这一段水道自北向南乃是逆流而上,借助风帆和划桨之力行船本就不快,再加上这段水道繁忙、狭窄,就更是快不起来。
日头偏西之时不过刚刚抵达瓜州古渡,这里有着悠久的文化沉积,无数文人骚客在此作诗寄托种种心情,林如海果断命令船队在此停留过夜。
赵吉带领部分精兵和几条战船在此守护,其余几十条战船则是继续驶入大江到对面的镇江水师营补充物资休息,明日午时集合出发通州。
弃舟登岸,贾钰拉着黛玉,身边跟着颜浅负责“看孩子”,贾珠贴身跟着林如海,“有事弟子服其劳”,贾敏带着林琼坐在小轿上,李宫裁抱着贾兰也坐在小轿上。
赵吉赶紧狗腿的安排兵丁四周护卫,这种做法也没有什么过分。
林如海兰台寺大夫是明确的五品官,而这个巡盐御史其实没有明确的品级。
但是御史折子直达天听、巡盐御史相当于皇帝直属的特殊官员,集合了盐道生产、盐引售卖、盐道各衙门监察、缉私等诸多权力于一身。
更因为两淮盐道对于两淮地区的强大渗透影响力,其权势影响力超过一省的布政使和总督。
其实,有贾钰、黛玉、颜浅三位修仙者保护,这一行人的安全比皇帝还要靠谱些,甚至自杀都难以做到,想死也要地府敢收人才行啊。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瓜州古渡正是香山居士这首词中的千年古渡,胜境犹存。而那唐代高僧鉴真也是从这里起航东渡日本。”
林如海站在渡头,一阵的感叹。这林如海毕竟也是一位文人骚客,咏怀古迹、探访名山大川一直是他的夙愿。
贾钰则是看着这个堪称有些破烂的古渡,栈桥的木板都有些腐烂了,顺着渡口大路看去,茶馆、酒肆、客栈和各种商铺林立。
瓜州地方官吏级别太低,除了阿谀奉承也没有别的有用的事儿,赵吉负责通通都挡住,今日只是路过瓜州,顺路视察盐路转运情况,林如海不想有人打扰。
林如海带领众人走向瓜洲城,路上与小辈们分说瓜州。
“本朝在瓜洲设置了同知署、工部分司署、管河通判署。因地理位置处于要冲位置,筑有瓜洲城。
瓜洲城周长一千五百四十三丈九尺,高二丈一尺。城内大型建筑、私宅花园、庵庙、楼、亭、厅、堂等多达数十处。
京杭运河与大江交汇此处,为“南北扼要之地”,“瞰京口、接建康、际沧海、襟大江,每岁漕船数百万,浮江而至,百州贸易迁涉之人,往还络绎,必停泊于是,其为南北之利”。
瓜洲有着悠久历史,文人骚客在此留下许多墨痕印记。
宋代王安石曾作《泊船瓜洲》:
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京口就在大江对面的镇江,二者隔江相望,钟山在金陵,沿大江水道相去不远。王安石此时被罢免相位,返回金陵故地在此停留作此诗。
介甫先生在北宋末年,国家疲弱之际,不惜自身力主变法,希冀能够挽狂澜于既倒,然而官绅商勾结早已深入骨髓,无从改变,只能聊尽绵薄之力,病逝金陵故地。
珠儿,宝玉,你们可知为何变法失败?”
贾珠听到老师突然考起学问来,就苦思冥想起来。
贾钰则是不说话,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宋史也是如此。《宋史》由元蒙朝廷宰相脱脱和阿图鲁先后主持编撰,然而这部《宋史》必然是元蒙人的视角。
史书上有几分真、几分假就不得而知,时隔几百年,史书之外民间传说流传下来的又能剩下几分真几分假?
瓜洲城距离古渡不远,不多时已在眼前,周长九里出头的古城并不算大,夕阳下矗立在那里。
一路上两边都是搭的棚子,船工、脚夫就在这简陋的棚子里露宿,真正进城的只有少数富贵人。
一路走来,贾珠似是有些明悟,却又抓不住这种感觉,此时看到这富贵与贫寒的强烈对比,他灵光一闪,说了出口。
“老师,国富民强则贵人偃息,国贫民弱则贵人昭彰,强国则强民却弱权贵,因为王安石与权贵利益不一致,而这国家朝廷说到底是权贵掌握的,所以王安石变法必败。”
贾珠此话一出,林如海就是一惊,好家伙,这孩子胆子真大,虽不全中,亦是不远矣。这贾政内兄是怎么培养孩子的,怎么都这样子?
这话当然要从贾钰说起,虽然两兄弟接触不是很多,但是
贾珠作为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呆子,而贾政又是一个根本不通儒术的蠢书生,他们都不清楚儒家传承真正的内涵,自然没有家国情怀那种先家后国的伟大情怀。
没有千年的王朝只有千年的世家,自孔夫子以降,儒教儒生追求的儒生士子官绅的超然地位,追求的是踩在天下人头上,吸食民脂民膏,弱天下而强自家的伟大追求。
于是这贾珠蠢笨蠢笨的蠢书生,却更容易看不惯世上的惨烈现实,更容易被“苟利天下生死已、岂因福祸趋避之”这样的外行蠢话所蒙蔽。
近日以来,更是听了不少贾钰跟颜浅还有黛玉的对话,这傻小子深以为然,于是就得出了这个贴近事实却愚昧不堪的结论出来。
倘若儒门世家听见这傻笑的说法,都快要笑破肚皮了,“这不是废话吗?自家人出来读书不为自家人谋福利,那还做官干什么?孔夫子都要抽你两巴掌去了!”
其实也是怪罪这个朝代,本朝太祖爷真正泥腿子出身,没有世代积累,只有淳朴劳动人民的本质内心冲动。
林如海开口说道:“珠儿,你这话虽然不能算错,却是孟浪了。
自古以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天生就各归其位。
这天下从来都是权贵治理百姓,如何能够改变?百姓愚昧不通事理,更不晓得天下为何物,连大字都不认识几个。
士绅治理百姓就如同那牧羊人一般,自然是图谋着羊肉羊毛羊奶,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如何能够改变?天道如此。
为师考考你,《论语》学而篇第十五章如何说?”
贾珠张口就答。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
林如海又问:“何解?”
贾珠答道:“学生理解,子贡说贫穷却不巴结奉承,富贵却不骄傲自大,怎么样?孔子说可以了,但还是不如虽贫穷却乐于道,虽富贵却谦虚好礼。子贡说《诗经》上说:.要像骨、角、象牙、玉石等的加工一样,先开料,再粗锉,细刻,然宕磨光后那就是这样的意思吧?孔子说现在可以同你讨论《诗经》了。告诉你以往的事,你能因此而知道未来的事。”
林如海哈哈大笑起来,说道:“这个是你岳父给你解读的《论语》吗?”
贾珠不明所以,但还是回答说道:“岳父并未教授学生,国子监也不曾教授四书,《论语》是父亲小时候教给我的。”
林如海无奈的说道:“你父亲传授原也不错,蒙童诵读《论语》,老师一般都给出这通行的解读。
然而,珠儿你现在已经长大了,更要参加乡试,这种程度的理解《论语》是不足够的。如若《论语》就是这个程度的言语,何以称之为圣言?
今天就算是为师给你正是讲授的第一堂课吧。
《论语》公冶长篇第十三章,‘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
这句话可以说是概括了《论语》最核心的价值,性与天道。今天这堂课就以此为标题吧,你可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