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座城,唤作“无市”,所属何地,所属何时,一时也说不清楚。这里的人却也和其他地方无甚区别。无市不大,住着几百万人,所以显的十分逼仄,好在有山有水,让很多人感受不到那种压迫感。
终是有人的感官更敏感一些,在这座城市里便有了一些异于他人的表现。不好用什么文字来形容这些敏感的人,因为他们个个不同。要说他们有什么相同点,自己选择死亡的方式应该算是一个。
他们和无市格格不入不仅表现在活着的时候,在他们死后,无市也想和他们撇开关系,市规如下:凡自戕者,不得举丧,不入祠堂,剔除族谱,不得立碑,辟地专葬。
因此,在公墓外有几个僻静的山头,葬着那些自杀的人。
以前一座山用了很多年,但最近完全不一样了,一年可能就要用掉一个山头。
那地方没人去,即便到了清明。这山头和最近加进来的山头都没了名字。为了方便叙述,姑且把这些山都称之为死山。
死山脚下,此刻,一个人正艰难地推着车子费力地往山上走。工地上的小翻斗车,平时一个人在平地上推或者拉都很方便,但要推着它上山就很不容易了。
推车的人脸色蜡黄,咬着牙,狠命地用力攥着车把。车里放着一个银灰色的密封袋子,装的东西病并没有超过车子的承载,只是他因为顾忌车上的东西而放不开手脚。
“这路真他娘的难走。”推车人嘴里嘟囔着。其实,山根本没有路。一个人走再多遍,也只是一个便道而已。
不到百米的距离,他推了两个多小时。
推车的人叫王两,男,三十岁,未婚。
目的地是半山坡的一个土坑,到达目的地已经到了傍晚。夕阳的余晖照在死山、照在了小翻斗车、照在银灰色的尸袋上,反射在王两的脸上,衬出一幅不和谐的画面。
王两喘着粗气。
土坑是昨天花了半天的时间挖的,草根、石头和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太多,坑的大小王两虽然不满意,但他也不想再费力劳神。
从车上拽下袋子,拖到坑边,王两又从车里拿出一包裁剪好的草纸。
“人生如流水,来去一阵风。该散就散了吧。”
王两把草纸分成若干个小份,在土坑的四周隆起的土堆跟前分别点上。
烟升腾起来,配上夕阳的余晖,伴着死山的冷寂和王两麻木的表情,算是完成了仪式。
把袋子拖进土坑之后,王两也蹲进了坑里……
天黑透了,王两才从土坑里出来,把周边的土都推进土坑。用脚踏平之后,把边上切好的一块四方草皮盖在了上面。
黑夜如铁,笼盖四野。王两没有下山,把工具都装进推车后,摸着黑在死山上逛了起来。
他边走边看,有时候会在某个土堆前停留一会,有时候会蹲下身子,嘴里念念有词,好似在和人说话,甚至有时候会突然把头拧向一边,那样子倒像是在听。不知道是听风声,还是人语。
我认识他,还很熟,而我又不认识他,对他无比陌生。我一直想和他好好聊聊,问问他为何会有这样的怪癖,在山上待着的时候,难道不害怕吗……
但从来没能和他聊成,每当我准备开口的时候,总是会出现意识的模糊。为什么会这样,这个我倒是很清楚——因为,我就是他。
此时,我飘在半空之中,看着山上的我,内心悲苦,后背发凉,而山上的那个我看着天上的我,却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兴奋。
我听到、看到的,都无法确定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口吻说这些人和事,是王两,还是我。
也不知道我所说的,或者见到的是虚幻的现实,还是现实的虚幻。但,即便我说的是谎话,也一定要相信我,那个时候我也是绝对真诚的。
无市人对自杀的人都唯恐避之不及,王两不一样,他避无可避。他的所有家人都已经自杀而亡,爷爷、奶奶、大伯、父亲和他的小姑在最近的二十年内都选择用自己的方式结束生命。而他的妈妈……
无市的人都相信自杀是会传染的,甚至比任何传染病都厉害。
自杀而亡者死前必有征兆,而在他们死后,环境中会有某种东西,那些东西会影响附近活着的人。在那个环境中受到影响,大多难逃厄运。但王两活到了三十岁,到现在也没有出现任何想不开的迹象。
据说有一种人,可以在事发前感应或者觉察到那种迹象,事发后也能感应到环境中遗留的那种东西。
最近几年,自己选择末路的人越来越多,无市里人心惶惶。
具备特殊能力的人有了用武之地,但也不知道谁有这样的能力。王两这样的人,还活着,无疑是异类,于是便被人民选中并付以重任。
无市一共六个区,每个区有一个安保队员。编制在民政局,但工作归城管大队统一调配。工作的内容便是在管辖区域内提前发现有自杀征兆的人,并加以干预。辖区内一旦有了自杀的人,清除其影响是必须
完成的使命。
王两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样的能力,但大家都说他有。不善拒绝,又推辞不过,而且还能有工资,也就半推半就了。
三年过去,王两在这项工作上毫无建树。随着市长下台,王两的编制也没了。
工作没了无所谓,但本来就不受欢迎的王两更像个瘟神,无人敢接近。
倒也好,这死山脚下,方圆五十公里已经没有人烟。王两成了这里的王!
生计不用愁,没有了安保队员的工资,收尸人的收入不低。而且,那些自杀的人的所有都是王两的,包括他们的记忆和灵魂。
而我在最近发现,王两似乎逐渐掌握了大家说的那种能力。他,能感受到临死之人的情绪,而对他们死后遗留在环境中的东西,王两的敏锐度更强。我不敢想象王两在那个时候看到的,感受到的是什么,但所有的事情都不是无根之水,应该是有迹可循的吧。每个人选择自戕,都有他不得不如此的原因,但去探究这些,实在是太恐怖了,每到那个时候,我都会害怕到崩溃,直至晕厥。
所以,王两之于我也非常神秘。
王两忙完一切下山到村口的时候已经是午夜。
死山脚下,偌大的村子,只有一个窗户亮着灯。王两太累了,我苏醒了过来,我知道村子里不应该有人,更不应该有灯光。放下车子,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那亮着灯光的窗口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