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庭内
刚过五旬的圣上批完最后一道折子,才抬了头。
似想到什么,目光低垂落到已在殿内跪了一个时辰的嫡子夏元宸,矍铄双眼有暗色掠过。
他与先皇后并无感情。
若非先帝下旨,他根本不可能娶先皇后。
面对一个没有感情的皇后,自然对她所出的嫡子,也无多少父子之情。
淡淡瞅了一眼,圣上斜倚在软软的明黄引枕上,“凌王,你可想清楚了?”
夏元宸保持跪姿,微微躬身,再答,“父皇,边关一日未定,儿臣一日无心儿女之情,还望父皇成全。”
“荒谬!”
圣上愠怒,“倘若边关一直未定,你打算一辈子为成亲吗?”
“你下面几位弟弟皆已成亲,长你两岁成王、秦王更是儿女成群。唯独你二十有一,既无王妃,又无侧妃,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贵妃是你亲姨,她心疼你身边无人伺候,特意挑了两个宫女子给你,长者赐不可辞,你可以无心儿女之情,但不可以一直无后!”
“那两位宫女子,朕已替你看过,虽只是县令之女,却颇有才情,放在你身边当个侍妾,不算委屈你。”
“此事就这么定了,今日便领她们回王府。”
夏元宸依旧淡然,“父皇,今日便是儿臣领了她们回王府,也只将她们养在后院,回头寻了机会,再放她们出去。”
圣上龙颜渐沉,已隐隐泛灰的双眸闪烁精光,深深望着拒不成亲的嫡子。
缓声一叹,“凌王,你可是心悦丹华郡主?如是,今日朕便为你赐婚,等你成亲后,再回边关。”
夏元宸修眉蹙紧,“儿臣从未见过丹华郡主,何来心悦?”
圣上淡声,要“是吗?朕怎么听说,你昨儿去了宁远侯府是特意去见丹华的呢?”
夏元宸唇角微微抿直,完美到寻不出一丝瑕疵的俊颜,一抹难堪将将掠过,又悄然抹去。
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圣上的双眼微眯少许,眼底阴霾渐生。
难道真如贵妃所言,凌王很想求娶丹华,为表心意特意去了宁远侯府?
落到夏元宸身上的视线,愈发冰冷了。
但嘴边还噙着微笑,连声音都很温和,“宸儿,父皇也是盼着你夫妻恩爱,一生顺遂。如你真心悦丹华,父皇定全成你。”
“父皇,儿臣……”
夏元宸启唇又抿紧,撑地的双手慢慢攥紧,过了好一会儿,下了决心才道:“儿臣昨日是找荣王寻一名医治病。”
“治病?”
圣上并不相信,“你有何病需治?”
夏元宸压紧嘴角,苦涩道:“儿臣此病,难以启齿,父皇让御医为儿臣探脉便知。”
宫中御医随唤随到。
不到半盏茶功夫,黄御医提着小木箱匆匆而来。
还不曾对圣上行礼,圣上挥手,沉道:“给凌王把脉。”
黄御医是圣上最为信任的御医,恭敬请了凌王伸出手后,黄御医的手指轻轻搭在凌王的手腕上。
几息过后,黄御医脸色陡然大变。
圣上见此,沉声,“凌王可有事?”
事儿,可大了!
心里大惊的黄御医回答,“陛下,臣还需再细细诊断。”
又对夏元宸道:“烦请王爷换手。”
右手换到左手,又过了几息后,黄御医问凌王,“王爷可是知晓自己中毒?”
中毒?
圣上龙颜生寒,起身走过来。
夏元宸垂眼,“知晓。”
黄御医收回手,突地瞥见身边多了一抹明黄,黄御医退后一退,垂首,恭敬道:“陛下,王爷身中奇毒,阴阳失调,肾水不足,阳气难起。”
意思就是:不举。
圣上自然是听懂了。
嫡子都不举了,哪还能生出与荣王结亲的心思?
那是结亲吗?
是结仇才对。
“凌王当真中毒?”
帝王多疑,哪怕是自己的心腹御医也会有所质疑。
黄御医打开小木箱,从针包里取出一条极细银针,复又对夏元宸恭声道:“王爷,下官冒犯了。还请王爷能伸出左手……”
夏元宸没有为难御医,依言伸出左手,黄御医取‘四渎’‘天井’两穴,银针扎入肌理捻旋数下,再飞快取针……
只见四渎、天井两穴黑血浸出。
“圣上您请看——”
黄御医用干净的棉帕把黑血拭干净,再双手捧帕恭送到圣上眼前。
圣上暗晦难测的双眼看到那黑血,目光微微一紧。
继又缓缓松开,心中质疑随之弥散。
沉声冷道:“何时中毒?为何没有告诉朕?”
夏元宸低声,“儿臣不欲父皇担忧,一直私下寻问名医解毒。何时中毒,儿臣亦不知,毒发
后才知自己中毒。”
黄御医道:“陛下,此毒无色无味,不会立即发作,等毒发时毒性入脉,毒发时痛不欲生。”
如此阴狠的奇毒,也不知何人这般恨极了凌王。
圣上沉声,“可会影响子嗣?”
黄御医不敢隐瞒,“阳气气损,强行同房,只会脉络逆转,既碍子嗣,更会有碍王爷寿数。”
偌大的殿内静到只闻圣上的喘息。
深谙如海的视线从嫡子脸上深深掠过,圣上负手,回到龙椅上坐下。
肾水不足,阳气亏损,若同房会有碍寿数。
那,凌王是不可能还有求娶荣王之女的心思。
眼底阴霾散去,圣上厉声吩咐黄御医,“黄御医,凌王以后交与你调理解毒!另,凌王中毒一事,不可告诉任何人!”
“如有人知晓,朕定诛你九族!”
王爷不举,事关皇家颜面,他便是再不喜嫡子,也不会让他丢了颜面。
黄御医下跪,声音微颤,“臣,领命。”
得亏黄御医一直为圣上请平安脉、调理身子,胆量比太医署的御医都要大一些,面对圣上的警告,除了声颤少许之外,并无其他异样。
又听圣上叹息一声,“凌王,荣王身边并无名医,只有一个老郎中,岐黄之术不如黄御医。”
双眸平静夏元宸微微抬眼,深如古井,幽不见底的眼底深处,有一丝波澜荡过,又飞快了无痕迹。
圣上竟连荣王身边老郎中底细都清楚。
沉吟片刻,伏地再拜,“儿臣谢父皇恩赐。表哥公孙宴已在为儿臣寻找解毒药方,黄御医身在太医署,儿臣身上隐疾实伤男子颜面,儿臣……”
不曾说出来的话,随着夏元宸的低首,道尽了苦涩与难堪。
勤政殿内又一次寂然无声,刚到外面,偏就听了凌王最后一句的卫宗源,双手兜着默默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