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没有下雪,昨天的融雪也被初升的太阳晒得渺无音讯,湿漉漉的地面变得干燥,踩下去,连个大点的泥印子都留不下来。
它们都已经被晒干了。
周宇扒着一棵干燥的大树坐了下来——他觉得自己快要被累趴下了。
自从魏易离开之后,他和奇良就没有停下过赶路的脚步——这里可能遇见的危险太多,他们两个人“手无缚鸡之力”,加起来可能还打不过一条蛇,唯一能做的就是逃跑。
现在还能逃。
真碰见什么事,可能就没得逃了。
奇良停靠在树边,回头遥望着已经翻越过的连亘山脉。
“也许我应该留下。”
周宇:“你没病吧?”
奇良:“……”
“我是黑客,”奇良说,“也许我能帮上什么忙。”
周宇:“什么忙?你还能黑进指挥中心,命令白银共和国从兰卡特撤军?”
奇良蹲了下来,靠在周宇的身边,这棵树树根在一个有弧度的缓坡上,奇良顺便伸直了腿:“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帮上什么忙,”奇良说,“但我总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
周宇抿了抿唇:“你还年轻,不要做傻事。”
奇良转过头:“什么意思?”
周宇:“等回了国,别在网上说些有的没的。”
奇良:“……”
周宇一脸“果然被我猜中”的表情:“你真是这么想的?”
周宇不太明白神经黑客是否有手段绕过白银共和国的网络审查,但毫无疑问的是,他们才从垃圾岛回来,身份敏感,一旦在网络透露了他们曾经去过卡斯,等来的可能不是一石激起千层浪的舆论,而是顺着网线把奇良逮捕到位。
周宇:“你以为白银共和国是垃圾岛?这里可是法治社会。拜托,你好歹也有点罪犯的自觉吧。不夹着尾巴做人,还上赶着得等警察敲门呢。”
“垃圾岛的人都不知道我们溜了出来,你要是被抓了,我们全都得玩完。”
“我们”大概也包括了魏易和路雨陆英。
诚然,他们能在垃圾岛“为所欲为”,一个很大的原因是垃圾岛根本没有警察这种东西存在。
周宇:“你知道我们跟乔希和魏易有什么区别吗?”
奇良:“什么区别?”
周宇:“她们的背后是奥天帝国。我们的背后是白银共和国。”
奇良:“……”
周宇说:“我们不能倒下,因为我们的背后就是坏蛋。”
奇良:“……”
这是很容易理解的事情。人怎么可以站在别人的地盘上反对别人。这好比一只蟑螂跑进别人家里筑窝,最后宣称主人的日常行动影响了自己的起居。
周宇顿了顿,生怕奇良不能够理解似的,又补充了一句:“你要是乱说话,他们有的是办法对付你。”
周宇的话好像一剂及时的强心剂,把蔫吧了半天的奇良一针戳了个清醒。
他们
既然成全不了别人,那就还是先成全自己吧。()?()
两人加速赶路。()?()
这里没有蛇,没有虫,就是有鸟在叽叽喳喳的乱叫,叫声格外难听。但好在这些鸟长得基本算是正常——个头小小的,数量也不多,还会怕人。每当奇良和周宇走近,踩着枯树叶子的脚步声,都能把它们惊飞,忙不迭地在空中挥舞翅膀。()?()
“咔”。一只鸟像没长眼睛似的,扑腾起来之后一头撞在了对面的一棵大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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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起来很脆弱的样子。
自己都能够把自己搞死。
周宇和奇良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里看见了安心。
他们已经远离“是非之地”了。
又走了一阵,奇良问:“你觉得他们会成功吗?”
周宇:“也许吧。”
“我也搞不太懂战争。”
奇良看了周宇一眼。
他是一个不太会承认自己哪里不懂的人——一直以来,他都表现得很懂。
周宇抬头看天,经过了长途的跋涉,提心吊胆的休息,他眼角的皱纹不知道是不是缺水的缘故,蓦然变得深刻了许多,他保养得很好,奇良却第一次察觉到他老了。天空中什么都没有。他就这样看着,至少十秒。
“战争其实是很偶然的,”周宇低下头,“胜利和失败的必然都来自对于历史的归纳。但我们现在看见的不是历史,它就必然不会按照历史的走向发展。”
“我们知道那么多的过去,道理,但未来依然不在掌控之中。”
“科技发展得很快,人类发明的武器每年都在被更替,战场,就像是一个实验基地。恐怕连发动战争的人,自己都不清楚一次战争会
带来怎样的连锁反应。”
“也许,他们能够获得实在的利益。也许,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周宇耸了耸肩:“那些在背后决定发动战争的人,甚至可能没有参过军,那些议员,他们可能连一只鸡都杀不死,但他们控制了整个国家。那些军人,随便一个挑出来,脱下那一身衣服,他们都比掌控这个国家的人强壮。”
“枪炮从来不是最厉害的武器。”
“思想才是。”
“三百年前,我们还是一个宗教国家。删掉异典,杀光异教徒,教廷对于思想不一致的人用尽了残酷。否定的声音那样强大,动摇了这些既得利益者创造的故事根基。”
“他们害怕。”
“一个宗教故事,可以培养一群忠诚的手下,前赴后继为别人的利益去死,荣誉、耻辱,可以让一个人像条驴一样掏空自己,从出生到死亡不眠不休地绕着同一个磨盘打转。人类被这些思想连接到一起,于是形成了文化和社会。所有被打磨的故事,都只是为了让这个社会里的人相信,这样的利益分配是合理的。”
“枪炮,只不是过思想的尾奏,一个决定性的音符。”
“所有发动战争的一方,在他们的故事当中,都要竭力抹去自己肮脏的动机。历史有时候是难以想象的荒诞,它只有基础,没有必然,一本书,一次演讲,
都可能导致整个社会的思想动荡——查拉马事件,
教皇退位,
总统登基。”
“——你有在听吗?”
奇良:“在啊。”
周宇:“……那你怎么不说话?”
奇良:“不想打断你嘛。”
周宇:“……”
“查拉马我听过的,
”奇良说,
“教皇安大略在查拉马港口被抓,进监狱了,最后自杀了,对不对?”
周宇:“对。但你的语气有一点不对。“
奇良:“哪里不对?”
周宇:“你说得好像在求表扬一样。”
奇良:“……”
周宇:“你不会觉得了解这种中学课本的知识是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情吧?”
奇良咳了一下,说:“所以,你才没有结论吗?”
周宇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什么?”
“不是因为觉得她们阻止不了战争,而是因为你所说思想的武器太过强大,造成的后果无法预估?”
周宇侧目:“看不出来,你也不笨嘛。”
奇良:“……你说人话会死啊?”
头一次,周宇和奇良针锋相对的气场柔和了下是个人,就算是条狗,都能够觉得彼此眉清目秀。
周宇哑然笑了一下。
他说:“如果她们能够成功把白银共和国的罪证公之于众,也许被改变的不止是战争。人民推翻过无数次的暴君。他们不会允许自己的国家被一个战争狂掌控,白银共和国会面临国内国外的同时指控。”
“这是一个火种,他们要带回来一个不知道会燃到什么程度的火种,这个火种会点燃反战游行,这已经挑战了人类最基本的道德底线。所有国家,都会担心它们会不会成为下一个卡斯,他们会抵制白银共和国的产品,一切经济、政治、文化的交流,这就是舆论的力量,说不定,改革派会全部下台,说不定……”
“反正讨厌他们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了,也许,很多人还会搭上这一趟便车……”
奇良:“火上浇油?”
周宇:“燃起了火就会有人浇油。”
奇良停下脚步:“这就是魏易要护送乔希回去的理由?”
周宇:“她不是笨蛋。”
斟酌再三,周宇还是忍不住刻薄:“至少比你聪明。”
奇良走在前面,回头凉凉看了周宇一眼。
周宇:“一个人愿意赌命的唯一理由,就是赌赢的奖励实在诱人。”
“如果她们真的拿着所有战争罪证回来了,奥天帝国再推波助澜,这个世界可能会掀起轩然大波。”
顿了顿,他又说:“不过,这个变量是要考验全世界人的良心。”他啧了一声,“良心有时候又经不住考验。”
奇良:“你这个人还是这么阴暗。”
周宇:“你不能总觉得所有好事都得发生在你身上。比如,如果我们遇到不是言英成,也许现在就是另外的情形了。他也说了,其他的士兵都是罪犯
来的。”
奇良没有反驳。
周宇说得倒也对。
这个世界充满偶然。
奇良停住脚,转回身说:“如果我们遇见的不是魏易,也许现在也是另外的情形。”
很可能,他们这会儿还在垃圾岛,或者,越狱失败,被挂上了墙——如果港口的计划没有改变的话。
周宇思索片刻,说:“你说得没错。看来我们真是幸运儿。”
他哈哈笑了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