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步。
圣神皇帝坐在窗下罗汉榻上,凝神对着眼前的棋盘。 纵横交错的棋盘格上,只放上了一枚白子。 她手心里还握着两枚。 人与人待久了,真的会不自觉的同化起来。圣神皇帝想,如今她做事,竟也下意识习惯了分成三步走—— 今日她不再回避,去见了李淳风确定了一下猜测之事,算是走完了第一步,拼出姜握的来,她并不想放下这枚棋子。 落子就会有输赢。 她根本不想下这盘棋。 然而如今,却不得不下了。 在等人过来的过程中,圣神皇帝把左手手心里的第一枚棋子,捻在右手的两指之间,难得沉不住气且烦躁地在棋盘上敲来敲去。 现在的问题就是,她在等一个答案,才能落下第一步—— 皇帝需要知道,姜握到底能不能控制自己的离去。 她的到的那句‘人力虽微,终有昭著’。* 这对皇帝很重要。 如果姜握自己控制不来,是达成一定的‘条件’后,就不得不离开,倒是好办了,找出一项‘条件’来卡住就是了。 但如果是,姜握能自己决定…… 要如何留住一个想要回家的人—— 门被推开。 姜握刚进屋,看到陛下身影的时候,下意识就觉得:严公公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现在胆子已经肥到敢编排皇帝喝醉了? 因圣神皇帝看起来很正常,就如常坐在窗旁对着棋盘。 直到姜握走过去坐到对面,看清皇帝面容时,才在心内道:不好意思严公公,冤枉你了。 陛下的面容和神色确实是带着醉态。 一看就与平时迥异。 且看起来难得情绪鲜明外露,正捻着一枚棋子‘笃笃笃’敲着棋盘,像是一只烦躁至极的大猫。 姜握都能想象到,如果陛下真的是一只猞猁,爪子自然是捻不起棋子的,那估计就会是尾巴不停地敲击地面。 可见心情很差。 怪道严公公要求助。 毕竟帝王一怒,与旁人不同。要是陛下醉了的时候,不小心擦着一点台风尾,那多倒霉啊。 姜握坐到对面去,想试着跟皇帝交流:“陛下。” 然而皇帝没有回答她,只是目光环顾四周。 姜握是随着圣神皇帝的目光,才看清这间屋子的摆设。 说来,她方才从推门进来到坐在这里,注意力都在观察陛下‘醉酒状态’上了,一时还真没留意这屋子里的任何陈设。 直到现在,随着皇帝的目光,她也环顾四周。 这才愕然发现,这间屋子,简直就是她的‘个人博物馆’! 姜握看到了满屋的旧物。 她甚至看到了当年她第一次在太极宫掖庭见到媚娘,手里拿着念诵的,写满了宫正司宫规的竹牍。 时隔多年,她能够一眼就认出来,还是因为这卷竹牍外面包着的生绢上,还有她写下的‘宫规’一字。 那时候她的字,自然还不像陛下,而是她最初的字体。 她愕然看过这些年来的笔墨、旧物,最后目光落在棋盘边上的一本书上。 《大唐西域记(魔改版)》 这不是她的字迹,这是……皇帝的字迹。 不过这个名字姜握很熟悉,是她从前讲给年幼曜初的睡前故事——她本来想跟曜初讲《西游记》,但因她见了真正的玄奘法师,知他是有大毅力之人,徒步走过西域,便很难将他跟《西游记》里总是哭的唐僧联系起来。 于是姜握索性改成了《大唐西域记(魔改版)》。 为此她还去问正主要过授权,去大慈恩寺问玄奘法师:“我想与公主讲法师西游的故事,不知能否如世面上传奇本一般,加上些神鬼异志之事?” 玄奘法师只是笑应。 于是当年姜握非常放飞,借着西游记‘九九八十一难’的纲领,给安安编了许多神神鬼鬼的睡前故事,并不局限于西游记,她甚至连《格林童话》之类的都塞了进去。 比如其中一个故事,还是妖怪建了一座糖果屋,把小孩骗进去的故事。 安安倒是很喜欢听各种神鬼故事。 不过孩子跟孩子不一样,后来姜握再讲给婉儿听,婉儿就怕的抱住她睡了一晚上,夜里还哭了一次。 可……那些故事,都是她随口编成,从来没有落于笔墨。想来是陛下将她讲给曜初的故事,记录了下不清楚。” 姜握直言:“是,我说不出口。” 皇帝理解道:“你既然不能说,今日,朕来猜一猜。” 姜握闻言点头,专注望向皇帝:“好。” 其实,这些年她有时也会好奇,陛下心里是怎么看她的呢?毕竟,她在陛下跟前,有时比在师父们跟前,还要毫无遮掩。 她们心照不宣,她们从不提起。 “朕曾问过你,神梦是有代价的吗?” “你说是,但与你寿命身体无碍。”皇帝顿了顿道:“甚至做的事情多了,与你有益。” “这话,朕自然是信的。” 皇帝的眼圈带着酒意晕染的红:“朕记得,年少时你还曾染过风寒,且经常困倦不醒,以至于误了太史局的当值。倒是后来精神越发好了。”而且除了那一回吐血,就没有病过。 圣神皇帝将右手的棋子也放到左手掌心去,然后将空出的右手伸过去,捻了下她的鬓发:“且朕登基后,你的白发,不见了。”
姜握微怔,她忽然想起了皇帝的两个举动—— 她喝醉了后,皇帝取白齿梳为她梳过青丝,以及,在温泉宫时,皇帝伸手替她理了理鬓边的头发。 那都是,在确认她的白发还在否?甚至特意去温泉宫,热气蒸腾后再伸手捻过她的发丝,莫不是怕她是将白发染黑的? 是,曾经她因为故人的离去,因伤感生出过几缕白发。 她还与崔朝说过此事。 只是她达成【位极人臣】成就后,体质再一次升级,那几缕白发就不见了。 当时小爱同学还特别尽心提醒她道:“姜老板以后别伤心了,毕竟你要是不打算夺权做皇帝,这辈子就止步于【位极人臣】了,若再有伤感生出白发,可就不能逆转了。” 然而,这些事陛下自然不知。 姜握没有喝酒,思维运转很正常:所以在陛下眼里,她就是事情做的越多,身体状态越好,最后—— 姜握看向了陛下手边那本《大唐西域记(魔改版)》。她好像知道,陛下是如何揣测她的来历了。 果然,只听圣神皇帝道:“你与曜初讲的故事:这名西游的僧人,曾是佛祖座前弟子,是一只金蝉,因不听佛祖讲法轻慢大教,故被贬真灵,转生东土。需历尽九九八十一难才能修成正果。”* “这便是你的来历吗?当然,你自不是金蝉。” 皇帝记得,她还是挺怕,起码是厌恶虫子的。 “你是被贬下过,你的兵书是一只飞来的鹤给你的。” 这话还是军事学院成立的时候,文成想起旧事,而此时兵书也不再是秘密,才当成一句玩笑话讲给圣神皇帝。 然而皇帝听入了心,尤其是在今岁大年初一,见到她跟一只鹤‘毫无障碍’地沟通后,倒是越发确信了。 不等姜握回答,圣神皇帝就摇头道:“也难怪,你有时说话实在是无遮无拦不敬神佛。” 皇帝还记得,她曾经很不在意地说起:“……那宫中佛堂里的乐善好施佛,岂不是都要下,皇帝你下来换我去做? 皇帝担忧道:“你如今怎么还不改呢?你这样,将来岂不是还要吃亏?你会教旁的小仙鹤,怎么自己倒不会谨言慎行了?” 姜握:……等等,我这就失去了我的物种吗? 怎么说呢,陛下所有的‘碎片拼图’都是对的,她观察到的规律也是对的,但,但结果不对啊! 姜握想分辩下自己是人,纯纯的人,然而到底哑然。 别说她说不出口,便是她能,要怎么跟陛下解释? 一个正常的人,哪怕是转世,能做到随着年龄增长,身体反而越:我脑子里有个电子系统,也就是服务器,不对,服务器在这个世界也没有人能理解。那就只能再转化一下—— 她该说:陛下,其实是我脑子里带着一个可以交换东西的商铺,如果我升官就能获得知识,如果权力有了质的飞跃还能提升体质。 姜握拿着真相,对比了一下皇帝自己理顺的逻辑链:一只被贬的鹤来此历劫,随着经过的劫数多了,会想起更多的‘神迹’,并且身体也会逐渐恢复。 好像,(尤其是对古人来说),确实是陛下这个更合情合理…… 姜姜:啊,这个奇怪的世界。 真相总是比故事还要荒谬。 而她,又永永远远也说不出来。那就这样吧,就按照陛下的想法来吧。 姜握无奈:好吧,不做人也行。 ** 见圣神皇帝‘推出’她的来历后,长久怔怔不语,似乎是从‘清醒醉’的状态来到了纯醉。 姜握就开口道:“陛下要不要喝点解酒的药。” 然而皇帝置若罔闻。 又过了片刻,才忽然下定决心似的—— 圣神皇帝直接问道:“你如今是不是已经找到离开这里,可以回家的法子了?” 姜握张了张口,又无言。 这句话她实在不知该怎么回答。 她能离开这里吗?当然是能的,她系统里躺着的那枚红色骰子,随时可以走。 但她找不到回家的路。 姜握在默然中,看到圣神皇帝在棋盘上落下了第一子。 皇帝在棋盘上摆下了第一枚棋子。 第一步已经确定了。 不用姜握明确回答。她太了解姜握了,观察她的神态就明白:原来,她确实可以走,而且,是去留随她自己心意! 既然不是天道无常,而是只随人心。 那便攻心为上。 圣神皇帝把第三枚白子在手里转来转去:倒不是没想到什么法子,而是一时法子太多,不知该用哪一个了。 姜握为人心软,爱担心。 若在接下来,她假意露出一点猜忌预备皇储的心思,她必然就放心不下;亦或是…… 因见皇帝落了两枚棋子,姜握便也习惯性,随手捻了几枚黑子在掌心,准备放下一枚黑子,如从前一般,与皇帝对弈。 然而被皇帝止住。 姜握现在是确定陛下是有些醉了,果然是只有神思清醒。手下却失了轻重,握人手腕攥的人生疼。 跟喝醉的人不能讲道理。 姜握并不知皇帝今日为何不与她对弈,但她也不挣扎,就顺着道:“好,我不落子。” ** 圣神皇帝犹豫了。 在姜握顺从说完‘不落子’之后,不知是不是醉意袭人,皇帝知道不该问的,问了这句话只能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