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城建署。
裴行俭几乎是下意识屏息,等候着‘何为射击’。 说是给裴相展示,其实姜握自己,每次看到火铳的构造,也是较为陌生的:因火铳与她后世在影视剧上常能看到的枪差异极大。 与其说是枪,倒是更像是一根金属管,当真只是现代枪、械的‘雏形’,甚至可以说,雏到除了‘管状’外,并没有很鲜明的枪的特征—— 比如此时的火铳,根本没有扳机可以扣动,若要射击,需点燃一根火线。并且需要自己装填的也不是子、弹,而是火药和铅丸。 姜握先带上防护用的手套,再按照记忆里训练过的一步步装填。 这让她想起,从前她来试射的时候,都是跟陛下一起来的。 而与她相较,皇帝在各种射击投掷类项目上,从来更有天赋。其实,从姜握十几岁在掖庭玩投壶,到后来百官端午射粽大比(高宗早年),她的相关技能都可以算是圣神皇帝手把手教的。 就是,没学到‘老师’那么好而已。 包括这火铳。 明明这图纸,还是姜握花重筹从系统里兑换出她才是这世上最早,最了解火铳图纸构造,以及火铳动能转化原理的人。 但实践果然跟理论不同—— 圣神皇帝一上手,很快就熟练掌握了使用火铳射击,等陛下开始练习射靶准头的时,姜握还处在装弹丸之时,常常顾得了火药就顾不上铅丸,一个不小心把‘子/弹’滚到地上去找不着的阶段…… 只能说,好在不是战场。 而之后陛下有时候累了或者闷了,还会来射击下解解压。 今日既是给裴相演示,姜握也就放慢了速度,认真小心而完美地填装了一次火药和铅丸。 库狄琚亦然。 随着火光闪过,所有人目光凝聚在对面的大张靶纸上。 而她们两人不过演示一次‘火铳射击’,辛茂将并非武将暂时还只是惊了一下,裴行俭确是立刻就看了出,训练难度低(不指神枪手)。 需知弓箭手在军中一向是极珍贵的,不然军事学校不会考两门射箭,马上射术和步射。 在没有火器的年代,弓箭手远程输出便是最强。 但相应的,一个好的弓箭手,对个人素质要求也极高。 没有体力如何拉的开大弓?而就算有体力,却也不一定能成为弓箭手,不只需要训练,且是有天分的情况下训练。 天分这种东西实在难说,甚至有的名将弓箭水平都不行! 都不用往远里找,譬如贞观一朝,凌烟阁上的将军之一侯君集——他就是人尽皆知的“弓矢不能成其艺,乃以武勇自称。”没少被贞观其余名将笑过射箭水平。 说来,侯君集虽然射箭不行,但并不代表他不勇武。 有的人力气大,但就是未必能做一个好的弓箭手,甚至是拉不开重弓。 英国公李勣精通医道,曾经用医道解释过这个问题:人做每个动作,所用到的、发力的肌肉不同,拉弓不仅仅对臂力有要求,对背肌也有要求。 故而那种百官近距离射粽子的游戏射箭也就罢了,人人都能射两下,但那种真能上战场杀敌的弓箭手,实在是百里挑一。 裴行俭就很清楚,眼前两位就都是‘游戏射箭’。 她们都是常年从事‘文官’,并未系统训练过挽弓射术。都是平日里骑马没问题,参加下宫廷射比也够用。但哪怕出去游猎,她们都不太用弓箭,而是用一种机关小弩——不然平日不练,骤然用正经的大弓很容易拉伤,对肩背手腕,都可能造成伤害。 但火铳不一样。 裴行俭旁观了她们的射击过程—— 只需要把火药铅弹轮流装好,站在那里,射击就完了。可以说火铳对新手非常友好,学习的门槛低。 甚至不准也没关系,因为可以…… 裴行俭正想到这里,就听姜握说出了他心中所想:“以如今的火铳水准,考虑‘精准’,尤其是‘远距离精准’,还为时过早。若用在战场上,士兵当持火铳结队而行。” 也就是说,不打精准战,主打一个火力覆盖,扫就完了。 其实史册上,历朝有火铳的军伍也不以单兵作战的神枪手为主,也是士兵手持火铳成队而行,轮流上前密集进攻。 裴行俭稍微设想一下行军布阵:如果训练有素的精兵,加上这种火力加持…… 他缓了缓激动的心情,先问另一件重要的事:“此火铳,成本如何?” 这次是裴行俭比辛相更关注成本问题了! 辛相闻言,立刻给了裴相一个‘孺子可教’的眼神。 姜握想了想,用了个比较精准的描述:“很有下降的空间。” 其实到了明清时候,尤其是明后期,火器的成本是比训练有素的弓箭手要低的。(否则以后期大明的穷,也真是用不起)。 姜握把装填在火铳内的火药和铅丸给裴行俭看:“这两样的耗费,并不多。” 她还现场点了一下火铳里特制的火药——把颗粒的火药粉末就放在纸上燃烧,能够做到火药燃尽而纸不伤! 据说明朝时,上好的火药师,能做到制备出的火药,在手掌上点燃,药尽而手无伤。 姜沃看到记载后,觉得比较费手。 她还是选择在纸上展示给裴相看。 然后再次回答裴行俭在马车上的那个问题:“所以,焰火卖出去也无妨,里面的火药与这种火铳内的火药,不可同日而语。”
“若说成本最高的地方……”姜握这才把她手里的火铳递给裴行俭。 “就是这个火铳本身,需要的不只是铜铁,更有精钢。” “现在可还贵的很。” 主要是冶炼技术还没有上去。 虽说此时已经有了专门的掌冶署,掌握了一定炼铁炼钢的技术,但在高炉和贝塞麦转炉炼钢法出现之前,炼钢一直是缓慢、昂贵的事情。 所以,姜握说的是火铳的成本还有‘很大的下降空间’。 技术,从来是层层相扣的。 ** 这一日,姜握离开城建署后,并没有直接回府,而是去了蓬莱宫。 大年初一,圣神皇帝也未看奏疏,两人只于窗前对坐闲谈。 此时,姜握跟陛下说起了晒盐与火铳,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愉快—— 她很欢喜,并不是因为她又做成了什么事情,恰恰相反,是因为,自此后,或许就不再需要她来做很多事儿了。 比如,论起晒盐法。如今的她,一定不如城建署的研究员余常佳更懂行。 将来推行此法,便当以余常佳为主。 而且,现在陛下已经登基且坐稳天下,哪怕城建署改进了晒盐法,这种涉及泼天利益的技术,也不用像原来一样,由她来思考如何挡住旁人窥伺的目光,由她来担忧城建署又被别人惦记或者是阻挠。 终于到了这一天—— 许多事,没有她,也是可以走下去的。 姜握不由就想起,当年刚建城建署的时候,为了水泥的制备,她得一封封的写信,去跟当时镇守辽东的刘仁轨要火山灰。 毕竟当年除了她,哪怕库狄琚,也是很难跟朝臣们正常往来交流的。 也是她,跟城建署第一批女官们,一起讨论学习最初的‘化学知识’。 其实,姜握前世因为常年生病的缘故,只‘攻读’了高中,甚至都没有参加高考。 因而让姜握在繁忙的公务之余,还得去啃各种数理化等专业知识的课本,对她也是一种煎熬,有时候看的她都想哭。 现在,终于不用她再千里迢迢去摘果子,她种下的各种苗苗们,终于开始结果子了,而且会越结越多。 比如今岁的焰火,她只需要把安全制备规则下发,其余的制备焰火事,就几乎不再需要她来,此生倒是无病无痛,是她前世祈愿的‘健康的充实的一世’,但姜握回头去看,未免也太充实了—— 若让她选择再走一次今生的路,她依旧会犹豫的,实在是,太累了。 姜握不再去想这些往事,她抬眼向对面的圣神皇帝道:“陛下,正月十五有上元节宫宴,咱们自然走不开。那么正月十六日,不如出宫去走走,看看陛下登基后的神都元宵盛景?” 虽说正月十五才是正日子,但宵禁是连着停三日的。 正月十六,想必也是一样热闹的不夜城。 圣神皇帝看了她片刻,方才道:“好。” ** 姜握是在初一的午后离开蓬莱宫的。 这日虽寒冷但日头不错,冬日阳光洒在身上暖融融的,很舒服。 显然不只姜握这么觉得—— 姜握刚出门后,还未下台阶,就见蓬莱宫的院中,有只小白鹤正在闲适地来回溜达,时不时还停下来展展翅膀晒太阳,显然是刚从外头飞过来的。 姜握走下台阶。 小仙鹤见了人不但不怕,甚至直接向着姜握溜达过来。 然后,展开翅膀拦住了她的路。 姜握稍微想想就明白了:想来这殿中人常奉陛下命投喂飞停至此的仙鹤,以至于这小鹤见了人不但不躲,甚至还生出了人若是不喂它,就拦人去路的娇纵习惯。 拦路打劫,这可不是什么好性情。 姜握今日心情太好,忽然就生了玩笑之心,她见这小仙鹤哪怕被她伸手抚摸头顶也毫无防备—— 她索性曲起手指,轻轻弹了它的小脑袋一下。 姜握虽然控制了力气,但小鹤还是被弹得后仰了一下。 小仙鹤显然震惊了。 估计是从未遇到这种不但不喂它,还‘弹’它脑壳的人。 姜握忽然想到那句‘脑瓜子嗡嗡的’,不由就笑了。 她甚至弯腰对小仙鹤道:“如今可知道‘世道艰难’了?以后可不许拦路打劫,自己去抓点鱼吃,不能不劳而获。” 被弹懵了的小鹤,反应过起来,原本守在殿外,见到有鹤飞来且见鹤拦着大司徒去路的严承财,刚亲自跑去拿了一碟常备的小鱼干过来,就听到了大司徒这句话。 严承财当真是没忍住笑出声来。 大司徒怕不是办学上瘾了,竟然在教导一只显然还未长大的白鹤? 听到笑声,姜握转头,就看到严承财手里满满一碟子的鱼干,连她看起来都觉得挺好吃。 怪道这些鹤要拦路了。 姜握与严承财道了句新岁安康,这才离开了蓬莱宫。 而严承财还未及把小鱼干放回去,转头就见陛下立于窗口处,显然将方才之事尽收眼底。 严承财忙行礼:“陛下。” “方才,她说了什么?” 严承财想起方才事还忍不住笑意,可谓是洋溢着新年的喜悦把大司徒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他原以为陛下会跟自己一样,觉得此事可喜。 今日又是大年初一,说不定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