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今岁落雪颇晚。
十一月里的时候,还在下淅沥的雨夹雪,雪粒子掺在雨水中,还未及地面就化了。 直到进了腊月,才痛痛快快下了第一场雪。 然而进入腊月,对上阳宫各校的学生,考好了就可以快快乐乐过个年了。 考不好……就不只是过年心情不好的问题了,若是不及格,更要紧。毕竟他们可多是在朝为官的官员。 从学校的建立到开学典礼到这近三月来的运行,满朝文武都看的出来陛下和大司徒对办学的重视和布局之长远。 那么这新年前的第一次大考,成绩单必然要呈于御前的。 排名的先后其实是不由人的:人人都在用功,但人与人的天赋有差异,再者学习的快慢也有差,比如说文学院杂文科(诗词歌赋科,因圣神皇帝下旨,贡举加试杂文,故有此称),大家一样写诗写文,但写完后彼此一交流—— 许多人表示:看看王勃等几人的诗文,有点想要自闭退学。 而且他们写的好轻松,简直是挥笔而成,看的人心梗。 这,实在是没办法的事情。 因此各学院内每回考试,排名总是有先有后的,学子们只能说尽力而为。故而排名靠后也就罢了。但若是明晃晃考个不及格,被写在红签签上,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那不及格的是成绩吗?那是断绝的仕途啊! 尚善坊。 杜宅。 杜审言正在挑灯夜读。 他倒不是担心不及格,他是在争取第一名—— 杜审言是如此想的:我当年可是给出任巡按使的大司徒,做过正儿八经随行的书令史。 若是在【历史学院】的季考中考不到第一名,如何面对大司徒? “郎君歇歇吧。”门被轻轻推开,是杜审言的夫人薛菱。 “考个第二名也挺好的。” 杜审言确实有点累了,原本都准备放下书了,听到‘第二名’后又拿起来了。 薛菱见此笑道:“毕竟是裴相的女儿,自然不同凡响。” 没错,跟杜审言竞争历史学院第一名的,正是裴行俭的长女,裴韫。 薛菱也读书认字,随手拿起案上的【历史学院】教材,翻着道:“郎君夜里看书,仔细眼睛吧!不如你别看了,我考考你?” 杜审言也就点头。 薛菱翻到看起来最重要,最长的一段文字:“背一背《诸司应送史馆事例》三十二条准则吧。” 史馆,顾名思义,乃专门修史的署衙。 而这《诸司应送史馆事例》就是大司徒重新修订过的,关于京内外各署衙报送史馆公文的具体规定。 何为修史?自然不是坐在屋里自己编。 尤其是修本朝国史,是要拿到实际的材料,保证事实的。 京城与各州县的衙门需要按照规定,将档案资料交送史馆,用以积累一手的文献资料以备修史。 比如“蕃夷入寇之军情、战报、檄文等,由兵部按月录状报送。”这是规定把每一场战事都准确实时详尽记录下来。 再比如,薛菱就见其中一条,很符合圣神皇帝与大司徒提过的‘技科’的重要性:“凡有硕学新技、格致之士、由各州县及官员立时报送。” 后面还有备注,需要核实详情以奏,有县、州两级官员的押字印章。若情形属实,且新技于国、民有助益,譬如‘改良耕具’‘得育良种’等,亦计入当地官员的考功,当然若有虚报查出,则计过失。 薛菱见了不由点点头:也是,那改造织机的女娘黄棉棉,是因家在洛阳城附近,而被得知登于报纸。 而国家国土如此广袤辽阔,十道三百六十州,想必多有遗珠。 不过,薛菱提问过‘三十二条’后,杜审言却没有回答。 他只是笑道:“这三十二条规定啊,我早都倒背如流了。不止我,你随便去历史学院抓一个,做梦也能背出来。” 杜审言听夫人这么‘提问’,不由笑道:“我们不这样考。” 他倒过来考起了薛菱:“上旬的口试,我们是这样考的——若毗邻两县同时上报同样的‘新技’,该如何核准?” 杜审言原以为这个题会难倒夫人。毕竟,其中具体的规定流程颇为复杂,且需要多署衙合作。 谁料就见薛菱笑道:“这还不简单——交给狄尚书料理就是了。他之前在大理寺多年,从无错判之事。” 杜审言先是一怔,然后不由笑道:“夫人大才!” 这自然是玩笑取巧之话。 不过,薛菱也就大致明白了,他们的考试确实考的很灵活。 而杜审言听完夫人的回答,笑过后想了想道:“对了,你上次与我说,等孩子再大一点,也想去考考出版署的女官试试,我觉得不太妥当……” 薛菱不由放下了书,蹙眉道:“怎么,难道我不能出门?不能做官?” 杜审言见此,连忙道:“不是,不是。” 他解释道:“我是说,与其去考出版署,你不如去试试女校?今岁是女校第一次办学,收的学生并不多,将来必要扩招的——你看那上阳宫女校的占地多大就可知了。” “学生要扩招,老师自然也是缺的。” “我替你打听过了,去女校有一桩额外的好处:老师不是全天都有课,闲了的时候,就可以去高等学校选自己想听的课旁听。” “你若是想做官,就先到各学院去听一听看一看再定夺——说不得你更擅长旁的署衙呢?又不是从前,想做女官非得去考出版署和城建署。”
薛菱笑道:“这倒是。” 而杜审言如此认真进修争取第一名,同时亦为夫人的前程考虑,也是有榜样在前的。 此时杜审言就对薛菱道:“看看裴相家,什么叫满门朱紫。” 原本说起满门朱紫,多是指一家子从祖到孙,历代都是做大官的。可裴相家不同,那才是真正的‘满门’,连夫人和女儿们也都各居要职。 比如跟杜审言竞争第一名的,裴行俭的长女裴韫。 说来,今岁镇国安定公主的心思大多放在女校上,这出版署基本就交给裴韫、裴宁两位了。 这也算是论功行赏——因女校的建立,裴宁出力也很多:她为安定公主出谋献策,麻利献上自己亲爹,让裴行俭写信给裴氏各枝各房,很是挖了几个裴氏的小娘子来做老师。 于是今岁,这姐妹俩没有同时考高等学校。 为防出版署内的公务忙不过来,更愿意料理庶务的裴宁,就让姐姐先去进修专业了。而裴韫不但主修历史学,也兼考了新闻学。 于是,明眼人都看得出,将来,这两姐妹很可能会做到出版署署令的位置。 两署位同九寺官职,一把手可是从三品官——那裴家只怕又要多一个紫袍官员。 想想,真是令人羡慕啊。 杜审言就笑道:“只盼待来日,我与夫人也能在常朝上相见才好。” 哪怕做不到裴相夫妻那般,双双着紫,但能同时上常朝,也就是位列五品以上的官员。 这就是杜审言的人生目标了。 临睡前,杜审言和薛菱还去看了一眼孩子。 这是他们第一个孩子,才出生不足年。 孩子的摇车上,还挂着一块莹润玉佩。而一见此物,杜审言就第不知道多少次念叨起:“大司徒待我真好啊。” 听闻他有了嫡长子,居然还送了他一块玉佩,说将来让儿子再传给孙子。 杜审言美美接过:果然,大司徒对他总是另眼相看的呀。 薛菱也点头:“闲儿这是沾了郎君的光。”不然,大司徒为何要给襁褓中的孩子送玉佩? 杜审言连连颔首:所以他才要努力争第一名。 需知,大司徒相人之准,天下咸闻。 大司徒看重他,说明将来他必然会名垂青史啊,如今看来,大约就应在了历史学院这里。 杜审言信心满满:将来,后世子孙都会以我为荣。 ** 皇城飞雪日。 蓬莱宫。 这日圣神皇帝与姜握二人难得都有闲暇,忙里偷闲坐在窗边对着雪景,就着红泥小火炉,如许多年前一般烤蜂蜜年糕。 边烤边闲聊朝上事和学校事。 到了年底,吏部已经报上了许多年度材料。毕竟现任吏部尚书狄仁杰也是卷王,材料报的又多又快。 “今年报考各署衙的女官数目,较往年多了不少。” 姜握接过年糕笑道:“所以我才说,守约这人最好了。”这朝上谁像他似的实在,忙不开的时候找‘水鬼替身’,把自家人都拉下来了。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当然,姜握也没有忘记夸皇帝:“这也多亏了陛下,将两署的官职提起来。”若还是从前,出版署城建署最高的署令只有六品官,自起不到这么大的激励作用。 只是……还不够。 毕竟受到影响最大的,还是陛下登基的神都城内,再就是长安。出了两京,各州县女官的数目,依旧是寥寥无几接近于无。 故而‘女子做官’之事,实在还只是小小萌芽,还需仔细呵护,任重而道远。 临近上阳宫学校的第一次大考,君臣二人说过女官事,自然而然也要说起学校事。 圣神皇帝眉宇间难得泛起一丝愁绪,亦不免一声长叹—— 这不是作为皇帝的叹息,而是作为家长,愁孩子成绩的叹息。 皇帝惆怅道:“朕有所预料,会愁孩子的学习成绩,但朕以为会是显儿。” 她真没想到,让她发愁的居然是太平! 说来,军事学院的初等班,考试科目并不太多,比起【高等研讨班】战术、兵器、铸城、地形等科目皆要考核,初等班的考试已经简单多了。 基本就分为实践课和理论课两大门。 太平的实践课成绩都很好:骑术、马射、原地步射等都名列前茅。 但这理论课…… 圣神皇帝甚至端起酒杯来直接喝了一杯,颇有些借酒浇愁的意思。 然后指着这书房的御案,对自家大司徒诉苦道:“那日你没在,你不知刘仁轨,他就站在那看着我。” 刘仁轨递上太平的成绩单后,就无声地望着圣神皇帝。 皇帝都被他盯得发麻。 “郡公有话直说吧。” “不用心。”刘仁轨说完这三个字后,想了想又修改了下:“不够用心。” “陛下,公主的理论课,实在该多上心了。” 因是最偏心的小女儿,皇帝不免要回护一二,拿着成绩单道:“太平的骑术、马射等几门,都考了前三名,大约是在这些上耗神太多了吧。” 若是正常的臣子,此刻就应该给陛下台阶,赶紧顺着夸一夸公主。 然而刘仁轨不是正常的臣子。 他听陛下说完,只回了一个‘嗯。’ 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