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
媚娘带上昨日几位宰相议事后的呈上的奏疏,往后殿走去。 步履颇为悠然。 说来,自去年年前辽东战事传来,媚娘每日忙的如同紧绷的弓弦,有时昼夜都难分,这是久违的有闲情逸致边走边欣赏廊下风景。 时日真快,已然是秋日盛景。 她素日也路过了不少次,但今日才注意到院中金灿灿的银杏树与金灿灿的丛菊。 配上秋日特有的亮而不烈的碎金一般的秋阳,与略带寒意的清风,让人打心底觉得爽快透亮。 媚娘就这样,踏着一地金光,漫然而行。 帝后二人对坐窗前。 天气舒爽,皇帝的头疼头晕症候就比夏日好得多。只是目眩难改,越发不愿意看字,就依旧道:"媚娘说给朕听吧。" 媚娘只把长长的奏疏摊开,也不怎么用去看--别说东西两面战事的总结,甚至许多细节,她都不需要去查档,皆烂熟于心。 她边说,边无意识活动着手腕和手指。 这些日子写字太多了,难免有时会关节有些胀痛之感。 皇帝见此,拉开桌下小屉,从里面各色装药的小瓷罐小瓷瓶里扒拉了一下,然后取出了一只。 他本想自己看看上面贴的标签,但因瓷罐本身就不足掌心大,上面的字更小,不免因看不清而蹙眉。 媚娘伸手取过就是了。" 木芙蓉膏是以芙蓉花叶、黄芩、黄柏等加上蜜调和,做成一种外敷的清凉膏,颇有消肿止痛之效。 媚娘在说,皇帝就替她将药涂在手腕与手指关节上,边听边时不时问两句。 直到媚娘说完,殿中已经全然弥漫开药膏甜中又略带清苦的气息。 皇帝闭上眼,重新在脑中过了一遍如今东西的局势,再次睁开眼时,露出了几分笑意。 然后又感慨道:"媚娘,还好朝中有你。" 凡是战事,时间拉的都很长--哪怕是像苏定方当年灭西突厥一般突袭战,可能具体的交战过程很快,但朝廷为了准备一战,从始至终花的时间绝不短。 更别提战后,还有论功、论罚,重新调度官员、守备、边防等诸多事项。 往往一场战事的后续,能绵延经年。 比如这一回与吐蕃之战,估计哪怕年后,都还会有陆陆续续跟这一战相关的庶务,需要呈报御案处置决断。 这对上位决断者的体力和精神,都是极大的考验。 就像战争有时候打的是后勤,这处理朝政大事也是,得有精力。 皇帝清楚,就过去大半年朝中政务的繁乱紧凑,以他的身体状况一定是撑不下来的--非要硬撑,就真是拿命撑了。 尤其是前两个月夏日,只有吐蕃王朝的内乱、吐蕃战局的巨变、吐蕃求和的条件等大事,他才勉力提起精神听了。 但就因那段时日,多跟媚娘商议了些接下来对吐蕃的安排,诸如怎么钳制吐蕃,怎么继续加固西域防范之类的,花了太多精力,不免症候较往年重些。 最后闹到夏日里把孙神医请回来才算好些。 孙神医不管军政大事,他也比尚药局的奉御硬气多了 ,让皇帝吃他的药方就得听他的日程安排。
那段时间,孙思邈都把天后隔离出去了,
'恭请'天后减少探视时间。
就算如此,也是直到夏去秋起的林妹妹:美人灯儿--风吹吹就坏了。
当真得'金屋藏娇',好好的在屋里休养,经不得一点儿磕碰与风吹雨打,否则必要闹点毛病出了,太子也是三天两头病休,一月去礼部当值的日子,大概十天都无。 国有战事自己又病着,皇帝也实在无暇多顾及太子,究竟是心病还是真病了。 且在皇帝心里,太子已经成家了,而太子妃又特别令皇帝满意,那自有人照顾太子,他可以少操心了:毕竟在皇帝看来,裴氏安稳仔细,最要紧的是,她对太子格外上心! 据皇帝所知,只要太子病着,太子妃绝足不出门,连宫里的年节筵席也不参与,甚至连母家的人也不见。 皇帝更知,太子妃入宫后,没给自己母家求过任何一点恩典。且她性子和气,跟宫里人人和睦,连幼女太平说起长嫂来,都是夸赞。 真是好孩子。 不过,皇帝想到太子,还是难免有点头疼的。 他抬手按了按额头:若没有媚娘,太子哪怕病着,也得是太子监国,那其实不就是东宫属臣来料理国事吗? 那他必不能这么闭门休养。 "媚娘如今也是料理过大战事的人了。"皇帝颔首:"朕更放心了些。" 又道:"之前你提起过此战之后,打算把安西大都护府拆分开来--此事媚娘跟宰相们商议定夺即可,朕不管了。" 媚娘手上的药膏已经融入肌肤,她就不再晾着手,而是把桌上奏疏收起来:"好。" 皇帝顿了顿,换了很郑重的神色:"但有一件事,朕必须得管。" 他认真道:"你一直为了前朝的事儿忙的寝食难安的,朕也就没提。但如今外头大事已定,这件事可一定得抓紧了!" ** 是夜,姜宅。 战事终结,尤其是刘仁轨又回京后,姜沃也难得闲下来,今日按点就从皇城中离开,且也没有带公文回家。 入夜后,就跟崔朝两人坐在院中,喝秋日特有的桂花酒配桂花糕。
这桂花酒还是前日崔朝进宫陪聊时,从皇帝那拿到的宫中御酿。 崔朝就说起皇帝前日叫他进宫的缘故:"陛下在为安定公主的婚事着急呢。" 姜沃也不意外:天凉了,美人灯又支棱起来了。 她觉得,皇帝就好像那现代着急催婚催生的家长-- 自己工作忙的时候,或是孩子在读书/找工作的关键时候也罢了,一旦一切进入正轨,他立刻就把注意力挪到了'孩子怎么还不结婚/结了婚怎么还不生孩子'上。 姜沃不由问崔朝道:"我之前让你跟皇帝,先铺垫下那套选驸马的流程,你说了吗?" 崔朝点头:"都慢慢说过了,而且皇帝本身也不欲驸马出身京中高门。" 皇帝既然让长女入朝稳定朝局,更 为了将来能够压制皇子们。那么,驸马确实是不该有什么身份。毕竟不管是世家还是勋贵,尤其是京城内的簪缨之族,这几代人下来,都是联姻的四通八达。 彼此之间多少都能扯上点姻亲关系。 而驸马家若是跟哪一位皇子有所牵扯,沾亲带故的,哪怕曜初持心正,不会受到驸马及家族的干扰,外人看来,却也是'瓜田李下'有所嫌疑。 崔朝执壶,给姜沃倒了半杯桂花酒,然后笑道:"但你那套选驸马的流程,我还没跟陛下说透。" 姜沃端起的。"她已经将完整修改版,提交给媚娘了。 崔朝不由笑了:"天后说?你怎么不去向陛下说?" 姜沃幽幽道:"我能去说吗?只怕陛下又要给我下诏,让我不要'变心而从俗'一定要'闭心自慎'了。" 她感叹道:"陛下对我,实颇有偏见啊。" 而姜沃后来发现,皇帝对她,不是颇有偏见,而是很有偏见。 上元二年的除夕夜,是久违的,他们一个孩子也没有带,只有四个人在一起吃了一顿火锅。 依旧是二十多年前的旧宅。 姜沃不免想起,永徽年间的火锅夜,他们还在商议如何应对长孙太尉。然而倏尔经年已过,不只长孙无忌,当年朝上许多人,都已过世多年了--就在姜沃做巡按使离朝之前,就得知在爱州(越南)的刘洎和褚遂良也相继过世。 她的唏嘘和走神,被皇帝的声音拽回起的正是女儿的婚事。 他先是苦恼地叹口气:"曜初这孩子,对自己的婚事总是兴致不高,与朕说起出版署来,她倒是神采奕奕。" 皇帝持续叹息:"真是不知道为什么。" 姜沃低头面对自己的蘸料碟里的茱萸:陛下,如果您在说'不知道为什么'的时候,不盯着我就更好了。 媚娘出声打断皇帝的'盯',笑道:"曜初是懂事的孩子。她早说过,比起驸马,自然是自家父母与兄弟姊妹更要紧。" 这不也正是皇帝的期许吗? 皇帝对媚娘笑一笑,然后又把话题绕回起选驸马这事儿,朕原本想着,每年都有贡举,二月贡举后在进士里挑挑驸马。" 姜沃感受到皇帝的视线就没有离开她:"结果前些日子,天后与朕另外说起一种选驸马的法子。" "其规制当真是条理清晰,也算得上高瞻远瞩啊。"皇帝语气幽微:"细则也都定的极齐整:光驸马"容"这一条,就细分为'丰姿、体度、声音、举止'来选,真是想的极为周到。" 皇帝顿了顿:"只是朕瞧着,不太像天后的手笔。" 见媚娘想开口,皇帝摆手打断。 "姜卿觉得呢?" 直接被点名后,姜沃放下了酒杯:陛下,你这阴阳怪气的没完啦?这一晚上,简直就是在对面给她上演《傲慢与偏见》啊。 真是,是可忍,熟不可忍......也得忍。毕竟选驸马方案,还等着皇帝最终批准呢。 姜沃真诚道:"多谢陛下夸奖,臣只是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工作,当不得'高瞻远瞩'四个字。" 皇帝转向媚娘,用眼神道:你看她,你看她!还这样理直气壮。 不过,宴席结束前,皇帝最终颔首:"特事特办吧,曜初,毕竟跟旁的公主不同。" ** 正月十六的大朝会。 天后当朝宣诏了对于边境都护府的调整。 她按照计划,将原本的安西大都护府,分成安西都护府与北庭都护府-- 以天山为界,安西都护府辖天山南路葱岭以东的西面,专备吐蕃,北庭都护府则专备西北之地(西突厥故地)。 加上原本就设有的,辖北面诸羁縻府州(薛延陀、东突厥故地)的安北都护府,以及辖辽东之地(原高句丽、百济新罗故地)的安东都护府。 而南面,原本只有岭南道各都督府管辖各州事务。 也是自今日起,天后改置安南都护府,都护府就定于宋平(越南河内)。 至此,从东至西,从南至北。 大唐五大都护府就此设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