浔阳楼上,管弦钟磬。
轻歌曼舞,宾主尽欢。 然而在一众罗衣锦绣宝髻堆云,容色各有千秋的歌舞伎中,姜沃最注目的,还是一位弹琵琶的女子。 大约是身处浔阳江头的关系,让姜沃想起了还未面世的《琵琶行》,因而对琵琶乐人更在意些。 哪怕诗还未面世,但世上的琵琶女,却从未断绝过。 也是因为,这位叫玉娘的琵琶乐人,容貌实在出众,眉如翠羽,玉面映红,盛妆之下,如同春日枝头最清艳的一朵海棠。 但偏生,一双眼睛水雾蒙蒙似的。 美丽,却什么思绪都没有。 “叫玉娘上前来。” 见姜侯注目几回,罗家主很快召这位琵琶乐伎上前,笑道:"玉娘的琵琶技艺最好,姜侯若是喜闻琵琶,不如让她清清静静奏几曲。" 酒过三巡,歌舞也赏过了,清静一下,正好可以开始谈谈正事。 见姜侯点头应允,罗家主大喜。 也难得在心底夸赞了一番涂家主:没想到这回老涂靠谱了,也给他们上了一课。这送人,真得主打一个全面! 要是他们只准备了些'门客',这会子可就大为尴尬丢脸了-- 说来,在见到姜侯本人走下朱轮马车的瞬间,几位迎候在浔阳楼外的家主,心内顿时就暗称一声糟糕:这,这,京中消息多传姜侯性情为人,怎么没提及其风采容光? 虽说姜侯身着御赐紫袍金带,但几位家主第一眼看到姜侯,几乎都未注意到她的官袍。 哪怕如此浓重紫金二色之下,哪怕她腰间还就悬着一柄御赐尚方金宝玉饰剑,但姜侯给他们的第一印象依旧不像个位高权重的朝臣。 只见她神情散朗清骨明姿,通达如林下之风,实像超脱于方外之人。 若说见到姜侯本人,让这几位世家家主心里暗道'糟糕',觉得姜侯如此气度,大约是看不上他们选的门客。那么在看清随姜侯下马车,身着绯色官袍的崔少卿后,他们内心的想法就变成了:快散了吧,必是白准备了! 尤其是涂家主,更是丧气:说来,他是认真选过人的。但此时见了春日日光下走下马车的崔少卿,再想想自己准备的人......忽然就觉得,像是在凤凰面前,准备了一批小鹌鹑和小麻雀。 那,再年轻再形色各异的鹌鹑,也,也只是鹌鹑啊! 继而懊悔:为啥安排那些门客们早早就在浔阳楼里候着呢!这会子后悔都没法子'撤回'! 只好硬着头皮奉迎着姜侯入浔阳楼,然后在姜侯问起这些是何人时,再硬着头皮回答:"这些不过是我等家中一些门客幕僚,俱是本地人,想着姜侯初至江南西道,身边少通晓当地风俗的人使唤,就......" 话还未说完,就听崔少卿已经开口点道:"骆宾王。" 这回浔阳楼赴宴,几位书令史自然也是到了的。他们见到这一批'门客'后,很快也明白了洪州世家之意。 年轻如王勃、杨炯、杜审言,都差点没绷住。 这也太...... 果然,还不等罗家主说完,他们就见一向温和有礼的崔少卿,神情与语气一般冷如冰霜,罕见开口打断了旁人的话。 被点名的骆 宾王下意识起身:"崔司业。" 回完后,才发现称呼错了,他下意识唤的是旧时官名。 说来,骆宾王刚进国子监时,崔朝是做过几年国子监从四品司业的--专掌"国子、太学"等六学训导之政。 故而,崔朝是他正儿八经的校长。 不管被打断的罗家主何等惴惴不安,崔朝直接对骆宾王道:"你把这些人带下去,考一考有无才学可用之人。" 在眼前看着就烦。 骆宾王闻言,立刻一脸煞气把人带走了:他们几个都在做书令史了,世家居然还送什么才子门客?看不起谁啊? 什么水准啊,就想要混进我们的队伍? 在座世家家主都看的出来,这些人被骆宾王带走,一定是流水带走落花,那一去不复返了...... 毕竟他们选人的标准就有鬼,那这些'门客'能通过骆宾王的考核才真是见了鬼了。 不过,还好还好,他们送人送的全面。 虽说姜侯对那群男子门客视若不见,由着崔少卿迅速清场,但她对世家们送上的侍女、客女倒是颇为和悦。 甚至还饶有兴致当场考较了起来,譬如考了'侍奉笔墨'侍女的九经会背多少,有无见解;还考了几个客女的投壶以及翘关(举重,席上有沉重木桌)。 显然这份礼,有一半送对了。 而之后各家精挑细选的歌舞伎演过两三支歌舞后,就见姜侯那原本如林下之风难以捉摸喜怒的神情,终于露出几分可见的喜色。 甚至还赞了一句:"果然是豫章浔阳名门,家下人亦多有所学,储积深厚。" 不但自己赞过,姜侯还特意侧首对身旁的崔少卿道:"是不是?" 诸家主都屏气凝神,见崔少卿至此,才露出了进入浔阳楼后的第一个浅淡笑意,夫妻二人相视一笑。 然后崔少卿很矜贵地略点了点头。 但就这一个点头,给罗家主等人美的哟一-这可是来自《氏族志》第一等世家崔氏的肯定啊! 于是在世家看来,虽然开局有那么一点小问题。但在他们全面充分的准备下,很快挽回了局面,那么,可以谈一谈正事了。
于是罗家主就把方才被姜侯看了几回,容色最出众的琵琶伎玉娘唤到跟前来。 只让她坐在席下慢拢琵琶,清音为伴。 ** 玉娘竖抱琵琶,低着头。 手指轻轻划过琵琶的弦。 她能听到在座所有人的谈话。 这些人不会避讳她,因她是家伎,跟案上精美的博山香炉没有任何区别。 玉娘先听到的,是那位被诸家主小心翼翼捧着的巡按使之声。 她是乐人,对声音很敏感,只觉此声如振玉,沉而澈。 语气亦淡,甚至带着几分责备之意。 "滕王告举,江南西道诸簪缨之族掠夺颇多,逼令黔首(平民)之徒,为卖身签契之辱,明明是良民百姓,却被诸家掠买为奴为仆。" "可有此事?" 方才似乎还是宾主尽欢,但此时姜侯面色一沉,几位家主忽然就觉得心也跟着沉下来,咚咚跳个不住。 不待几位家主回答,便听姜侯声音更肃:"天后已有明诏,令本侯审细勘责,凡有逼良为奴之事, 无论官职族系,皆切加捉搦!"
在座不少世家家主,额间就见了汗水。
尤其是江州浔阳当地的世家--姜侯现在就在江州地界坐镇呢,那些刁民还总是告发,
真是愁人。
倒是自以为'备礼充分,送到姜侯心坎上'的洪州世家们,还稍微稳一点。 依旧是上面有人的罗家主比较胆大,站出来说话道:"姜侯,我等实在冤枉。" "姜侯容禀,谁敢有违律法逼良为奴呢?我等虽不才,但也少承庭训,家中世代耕读于豫章之地,自知要切守大唐律法。" "唉,说事。 "这田亩收成之事,要看天上阴晴雨水。凡遇饥年,那些百姓便生计艰难,纷纷上门乞为奴仆。都为豫章人士,我等也不忍见人缢死道途。不免就多做些善事,将那些人买了下来。" "惜乎此世忘恩负义者多,待灾年过去,许多人家又想把儿女买回去。可当时都是死契,岂是儿戏?" "也是升米恩斗米仇了,谁想这些黔首不念当时救命之情,竟然还要告举我等。"罗家主深深感叹道,好人难做啊! 在座世家家主们,纷纷附和。 然后道:"姜侯可不要被那些刁民哄了去,外憨内奸便是如此了。" 玉娘听着这些话就恶心。 不是这样的。 她知道,她更亲身经过! 玉娘不是乐户出身,更不是罗家的世代奴婢。 她...... 在十二岁前,她只是个寻常的小娘子。 玉娘还记得,她家住在洪州阊门之西,门前正好有一弯小小的碧水绕过,搭着一座小小的石桥。 而桥边有一株数十年的西府海棠,每到春日花开如锦。 就是那样一个春日,她刚过了生辰,阿娘送了她一对小小的银耳坠,那也是她对着家里唯一一面小小铜镜,第一次试着涂了胭脂 和口脂。 阿娘说她要长大了,过几年就可以给她说个坊里厚道人家。 于是那一日,玉娘带着跟春光一样明媚的心情,和她心爱的银耳坠,走到桥上折花。 不,那时她还不叫玉娘。 她还只是家中的三娘。 然后,她被路过的罗家主看到了。 起初她不懂,她只是站在桥上,拿着一枝海棠花,好奇地看着装饰华美的马车。 正如她当时也不懂,之后频频出入自家的罗氏仆从代表着什么。 直到爹娘虽然哭着,但依旧手上用力把她推到罗家送来的轿子里,她才明白过来。 她入罗家后,就有专人来教导她学习琵琶和舞艺。* 等到十三岁,她第一次出现在宴席上。 就在觥筹交错的酒宴之上,她有了玉娘这个名字。 罗家主的声音带着酒醉之意,与众人戏谑道:"何为玉娘?" "一来你们可观,其肤如凝脂美玉,二来'买下和调/教她的银钱,也足够买下一块传家美玉了'。" 在场众人哄然而笑:"果然好名字。" 这便是玉娘的名字了。 她厌恶这个名字。 正如她厌恶方才罗家主说的那 些话。 不过...... 虽然罗家主的话语让人恶心,但今日来这浔阳楼,
见到传说中的巡按使后,
玉娘还是有几分庆幸的。
这位姜侯,竟然是女子!
那她应该不用把之前的日子再过一遍-- 玉娘原以为,她又要被送给哪个京中来洪州上任的官员。 之前她就被送给了洪州上上任长史(滕王是洪州荣誉刺史,故而真正任刺史之职总管洪州诸事的,便为四品长史)。 玉娘还记得,那时她也是被送到迎接新长史的宴席之上,弹奏琵琶。 罗衣如云,色艳如云,更轻薄似云。 她低鬟怀抱着自己的琵琶。曾经她恨过这乐器,可后来,她只有这乐器。她的日子里,唯有琵琶是真实的,她只有这点重量可以依靠。 那是一个初春,风吹到身上,凉意惊人,地上的锦茵比她身上穿的罗衣厚多了。 因有些冷,她的手有点发涩,其实弹的并不是很好,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