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令月。”
说太平了,连姜沃都下意识想站的端正一点--回想起了被家长连名带姓一字一顿称呼的恐惧。 就差一个‘三、二、一’了。 其实在曜初解决拦路虎之前,还有个路过就被创到的倒霉蛋。 且说太平躺在她的殿门口不起。 但闻声而来的周王李显就不是了。 他原就是十处敲锣,十一处有他的性子,见太平闹着要跟随姜姨母出行,而且父皇母后明显有点没法子,李显就也想来搭个顺风车,跟着出京玩玩。 然而皇帝对皇子,绝没有对女儿的耐心。 李显都没躺下,才站在门口说了句:"父皇,我也想......"就被皇帝勒令去抄二十遍《孝经》,抄完之前不用出门了。 虽说孝经只有两千,已经是一项极为浩大的工程了。 见李显垂头丧气而去,姜沃突然想到了那句:路过的小狗都被打了一巴掌。 直到曜初出现。 曜初有一兄两弟,但妹妹只有太平一个,待她自然不同。而媚娘这些年主外,更是曜初素日带妹妹多一点。 "李令月。"曜初走近后,又叫了一遍太平的大名,然后道:"坐起话。" 姜沃就见太平方才那一往无前,坚决'躺定石砖,扎根基层'的气势慢慢暗弱下去。 然后乖乖坐了起过了,姨母出门,不是去游山玩水的,是代天巡视、黜陟官员、访查民情。" "带着你一个,只怕还要多带二十个人保护你,岂不是添乱?" 太平便反驳道:"可是婉儿与我一般大,怎么就能随姨母去呢?" 姜沃觉得出婉儿在自己身侧,靠的更紧了。姜沃安抚地拍一拍她的肩膀,示意她无事,不会有人把太平的行径怪在她身上。 听曜初这话,看太平这一身齐全的行头--哪怕今日婉儿不来与她道别,只有姜沃自己进宫,太平也得躺下,甚至可能直接躺大门口去。 她这'碰瓷'的主意,估计从听说姜沃要离京就准备好了。 曜初听太平如此问,就很冷静指了指妹妹的碰瓷装备:"你如此躺在地上,谁说都不听,父皇母后都拿你没法子,谁敢带你出门呢?若是到了外头,姨母该去哪一处巡查,你不想去,也躺在地上不走怎么办?" "我若是姨母,哪怕原来愿意带你去,但见你这般放赖威胁后,也就不肯再带你了。" 而曜初接下来的话,姜沃听得很耳熟。 只听曜初道:"令月,这一年多,你不是常要文成姑姑给你讲吐蕃的故事吗?又问文成姑姑要了两个女卫。姑姑怎么说来着?好的兵士要服从命令,听于指挥,才能打胜仗。" "姨母这次去做巡按使,也是去'打仗'的,那怎么会愿意带你这种将士呢?" 姜沃:嗯,好红的语录。 而帝后虽然觉得这几句话有些直白,但因为这两年饱受"不听指挥'长子的折磨,听曜初这几句教 导妹妹的话()?(),就很入耳了。
不由欣慰点头。 只见太平想了一会儿?[(.)]?▁??????()?(),然后坐在她的毛茸茸大氅上()?(),
牵袖相告:"那姐姐()?(),
我听从指挥。"
帝后均松口气:好了,有一个省心的孩子也不错了。 然而很快,在场的几位长辈,就听曜初又对妹妹道:"你这脾气急起,你才听了。" 曜初转头,望向父母,柔和的杏眼里全然是仰望和孺慕的弧光:"父皇母后,那我带着令月一起跟姨母去好不好,我可以照顾她,也能管住她。" 帝后:......好家伙,在这里等着呢。 唯有姜沃猜到了,只是含笑。 其实姜沃辞官的那一日,就曾与皇帝说过,如果放心,可以让曜初跟她出门走一走。 她跟曜初还不一样。 姜沃前世是真正的普罗大众芸芸众生,而媚娘也是从宫外而起外头的常平仓、粮米铺子掺杂新米陈米勾当,都是很清楚的。 但曜初,对真正的民间事,了解未必少(姜沃也有在按指南教导,也拿户部的奏疏给曜初看过),但她真正见过的太少了。 类比起来,就像是现代的孩子,很多都只从彩印的课本上,见过农民春耕秋收的照片一样。 知道有这么回事,但从未体验过。 姜沃对曜初的期许,自是比对自己还高。 更想她多见一见,体会一二。 但姜沃知道,帝后,尤其是皇帝,只怕不能允许自己带着曜初山南海北的到处去。 不过...... 姜沃向来是熟练运用开窗理论的人,曜初亦然。 果然,在曜初提出'过分要求',要跟着姜沃甚至带着太平一起,走遍大唐十道后,皇帝十分拒绝。 但姜沃再说起:"陛下,臣会先就近去看看关中的几处灌渠。"备旱的重要一项就是检修水利,能够引河渠灌溉干涸的农田。 姜沃规划了路线--既然要做巡按使,不如就先去看看郑国渠、六辅渠等灌渠,抽检一下工部的水利工程做的如何。 京中的备旱计划做的再好,修出来的灌渠不能用,也是白搭。 "臣知道陛下不放心公主们远行,但若是就在关中呢?不过几日,陛下也可派亲卫扈从,如何?"
皇帝想了想就同意了。 姜沃莞尔:她原本想达成的目标就是这个,能让曜初时不时跟着她出趟小远门。 其实太平真跟着她巡游四方也无妨,然曜初不可能跟着她一走经年。媚娘方摄政,曜初既要做帮手,也要做学生,不宜长久离开长安和帝后。 ** 这一年二月初,姜沃带着曜初等孩子,来到了离长安最近的一段郑国渠。 郑国渠是秦代就修建的水利工程,长足有数百余里,灌溉地四万余顷。是关中极为重要的灌渠。 姜沃每每见到这些古代工程,都很难不被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所动容-- 这条郑国渠修自秦,时代久远,然别说终封建王朝的清朝,都还在使用此灌渠,甚至民国乃至新中国成立后,都依旧在修整和挖潜扩灌,郑国渠至今依旧在灌溉田亩,造福百姓。 因太平和 婉儿到底还小,尤其是太平又太活泼。姜沃就让崔朝带着她们离得远一些,再给她们讲讲河渠的用处。 而她则带着曜初走的更近些。 很多年后,姜沃再次回想起这一天,依旧确定,这是曜初真正有了'强烈迫切愿望'的一天。 一如多年前,抛出重生之骰后的自己。 姜沃与曜初都穿着便于行走的胡服,沿着河渠旁踩出的小路往前走,彼此还得互相扶着,毕竟不是平整路面。 自然有皇帝拨下的扈从亲卫,不远不近地跟着,眼睛眨都不敢眨的护卫着。 而这段河渠附近,有一个黄泥村,时不时能看到小路上途经的村民。 不过在这京城周边的村落,村民们都很会看身份高低,远远见这边有威武的银甲侍卫,自是都远远绕开,没有敢靠近的。 直到有一个扁担上挑着两个竹篓的中年村夫,鼓足了勇气往这边走。 侍卫自然拦下。 姜沃与曜初眼神都很好,就见那村夫点头哈腰,脸上堆着极小心讨好的神情,与侍卫赔笑求情。 风将他的话断断续续吹过来,显然是尽力学着长安城里的官话语调:"......贵人......买不买这货物......就问一问......" 姜沃与曜初也看到了他挑着的竹篓。 算着天色,显然是要进城去贩卖些货,补贴些家用。大约是见到这些侍卫,知道是有达官贵人在,就想卖掉自己的货。 "姨母?" 姜沃只道:"既然出门了,曜初想怎么做都可以。" 曜初颔首:"我见那路上,走过的人也不少了,但只有他一个人胆子这么大,那咱们看看吧。" 说,就走过去问那农夫的货物。 那农夫喜出望外,很快放下他的竹篓,掀起盖子,先倒出的话姜沃她们都能听清,显然是常进城的:"是昨夜刚挖的山笋,最是新鲜,长安城里许多贵人喜欢这一口。" 怪道见了银甲侍卫,还会特意来问一声,想来是觉得'贵人'们都喜欢这野意,那索性在这里卖了省一趟腿脚。 而不等嘉禾再问,农夫又把另一只竹篓掀翻,倒出里面的'货物'-- 不,不是货物,是活物。 地上滚落的不是什么笋子,而是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正瑟瑟缩成一团。 那农夫脸上依旧带着讨好的,甚至憨厚的表情。说起地上滚落的孩子,跟说起那一地山笋的语气别无二致。 他堆笑道:"这一冬都没下雪了,来年春耕可怎么好,必是有旱的!家中孩子多,养不活这许多张嘴。" 那农夫试探道:"这孩子也七八岁了,能做很多活了。只要一贯......"他不敢看侍卫身后的贵人们,只对嘉禾讨好又嗫喏重复道:"一贯就够了。" 姜沃就见曜初怔住了。 她自然听说过,民间有卖儿卖女事。 真正让曜初怔住的,不是百姓在荒年要卖掉儿女,大概是这样像卖笋子一样卖掉女儿的样子。 姜沃略微闭了闭眼睛。 这样的父母,这样的事情多吗? 或许不很多,但在此世,也绝对不会少。 甚至能把女孩子养到七八岁上,在荒年前才卖掉,而且是鼓着勇气试图卖给'贵人'--在某种程度上,都属于有良心的爹娘了。 就像许多年前,姜沃要抛出她那枚重生之骰之前,设定了很苛刻的条件:【没有得到过父母真心疼爱,身处恶劣环境难以自救,没有主动用恶意伤害过其余人,极度想要逃离目前生活却力有未逮的女性。】 她当时以为很苛刻的条件,系统为她筛选出的符合之人,却多如繁星。 她是对着繁星一样的苦难,抛出了她那枚'重生之骰'。 曜初或许跟她一样。 最开始的想法,大概是源于孩童朦胧的不甘心--她与兄长为什么得不到等同的待遇,为什么不能被父皇一视同仁的考较? 曜初真正意识到自己能做更多,并且迫切地想要去做更多事的时刻,就是这一日。 她看到从竹篓里滚落出来,被称作货物且只卖一贯钱的小女孩。 脏兮兮的小女孩缩在地上,全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睛,还是干净的。 而七八岁的孩子,曜初是很熟悉的,比如就在不远处,被十数人护着的妹妹。 七八岁的身量......原来还能瘦小到被塞进竹篓吗? 这一刻,曜初心底涌出很分明又很强烈的想法: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