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
姜沃再次踏入邢国公府。 马车行驶过邢国公府正门前,也经过了一段混凝土路。 或者按说二圣的赐名,称'唐道'。 其实以皇帝对于起名的爱好,曾经给混凝土路起了好几个或文雅或古意的名字比如'玉填',取自诗经中"天子玉填"这一句(姜沃:这多少有点不顾知识产权了)。 再比如'砭石道',则是取自《山海经》中"砭石之法从东方而中灵璧的坚实如金玉,利刀剖之不动的特性吻合。 …… 最终,混凝土路依旧定下最大道至简的名字:'唐道'。 大唐之道路! 而姜沃每回走混凝土路,都会想起后世的唐人街--一个强盛的时代,哪怕过去,也会留在后人的骨血中。 成为一种情结一种象征。 比如成书于宋的《后山谈丛》和《萍洲可谈》中便有记载,哪怕已经到了宋代,诸外邦人至华夏之地,仍谓之"住唐"。 海洋悬隔,许多重洋外的国度,并不了解华夏之地上的朝代变迁风云变幻。但他们记得那个强盛如许,声名远播的国家,故而远航至此,皆称'至唐'。 直至千载之后。 ** 不过,邢国公府门前的混凝土路,并非他去'竞拍'高价修成的。 而是一年前,为凌烟阁功臣功绩定规的'详录'终于修订完成后,二圣特有恩旨--为邢国公苏定方、江夏王李道宗这两位凌烟阁功臣的正门前,也各铺一条水泥路。 只是到底亲疏有别,皇帝之后哪怕再下旨为旁的功臣修路,也再没有当年为英国公修路时,特意赐下彰显军功的'郁督军山纹样'那般用心。 姜沃在东门下马车。 依旧是邢国公苏定方独子,武邑县公苏庆节在门口迎候。 他久侍病榻,神情难免有几分憔悴,更因父亲病重,憔悴中还带着许多伤感之意。 此时是强打着精神上来行礼:"姜相。" 姜沃伸手虚扶--这个动作常日要做,已经如行云流水。 毕竟如今朝上,几乎全都是,见了她要行下官晚辈之礼的人了。 而她要行晚辈之礼的人,越来越少了。 姜沃入内。 可巧,苏定方也正在看凌烟阁之功绩定规。 厚厚的两本黄绫皮的册子。 苏定方在看的是"文臣之功'的那一本。 他摆手,示意子孙都退下:"只我与姜相叙叙旧吧。" 姜沃欠身行礼后,才于榻前坐下。 哪怕被年岁和病痛所侵蚀,苏定方依然带着将军特有的锋锐气势。因而他的白发,便好似'大雪满弓刀'。 说是叙旧,苏定方大将军最关心的还是边关战事。 他直接问道:"我听守约说--禄东赞死了?" 姜沃颔首:"是。" 就在上月,西域传来最紧急的飞传信报:吐蕃论(宰相)禄东赞病逝。吐蕃的军队全面收缩,从吐谷浑以及疏勒两处边境退走。 苏定方大将军深深蹙眉:这只是短暂的退走。下次再来,想来就不只是陈兵边境的谈判了。 "眼见这些年吐蕃吞并 四周,渐成大患。"苏定方大将军的语气带着刻骨的遗憾:"真恨自己不能晚生二十载!若此身尚未如此老朽无用,还能带兵出征......必为大唐平此夷患!" 他以手握拳捶了一下床榻,姜沃看到他虎口处的旧疤。 苏大将军最常用的兵器是槊。槊形似长杆矛,是种重型兵器。 故而于沙场攒槊杀敌之时,若是用力至猛,常有虎口崩裂之伤。 不光姜沃的目光落在他的旧疤上,苏定方自己的目光亦落于其上。 衰老,是任何人都抵不过的天命。 他已无法横槊立马,征战沙场。 苏定方很冷静道:"之前我曾口述过几份备战西域的奏疏,令守约呈上。如今禄东赞一死,吐蕃形势再变。" "只是我是命不久矣之人,不知还能再上几份奏疏。" 听他自道命不久矣,姜沃不由道:"苏大将军。" 不过她开口唤了一声后,便沉默下什么? 现在再虚言安慰什么'大将军一定会吉人天相、病情好转、长命百岁',或许才是对一个清醒而有尊严地走向死亡之人的轻慢。 于是姜沃沉默片刻,直到想起了曾经李承乾的话,才轻声开口道:"大将军,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情。" 苏定方神色稍缓,半晌后颔首:"是啊,我很欣慰,这一世还有守约这样的弟子。" 顿了顿看向姜沃:"还有姜相这样的正当盛年的重臣宰辅,以及许多刚开始崭露头角的年轻人。" 他冷肃苍然的面容上,终于带了一点笑意:"我虽闭门养病,倒也听说了,新的大理寺卿狄怀英,按律处置了先道国公之子?姜相也在朝上以此事为由,正了正律法之威。" "如此才好,毕竟这些年过去,朝堂之上风气,是远不如贞观初年了。" 那时候啊...... 一代一代。 他不在了,亦会有人以身护国。 想到此,苏定方便觉安慰,对岁月不饶人的遗恨似乎也减少了些。 这才真正跟姜沃叙起了旧--说来,他跟英国公等先帝年间的名将还不一样,他的赫赫战功,皆是自当今登基后才立下的。 因而眼前这位姜相是每一桩都亲眼见到的。
两人实在有旧可叙。 姜沃认真倾听-- 苏大将军这一生,虽前半生是明珠蒙尘的遗憾,却好在没有遗憾到底。他终究还是一偿夙愿,以身践行保家卫国之心,并没有"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的至恨。 苏定方大将军,终究是那个十年内-一西进大漠雪夜灭西突厥、东于风高浪急中定百济,南率区区千余人大败吐蕃数万人,一身纵横万里,赫赫战功的名将! 姜沃想起到百济后的吴英,给她寄来的拓片--吴英知道姜沃喜欢收集各种碑文拓片。 那份拓片是《大唐平百济国碑铭》。 上面刻着的就是唐灭百济的一战。 而这块碑铭,在姜沃在的那个时代仍然存在--就在韩国忠清南道扶余市的定林寺中。 千百年后依旧矗立。 记录着将 军的不朽功勋。()?()姜沃还记得其中些词句,此时便与苏定方道:"当年大将军兵贵神速,自登熊津江口到灭百济,用了不足二十日。"
◥想看顾四木写的《[大唐]武皇第一女官》第188章 可怜白发生吗?请记住.的域名[(.)]◥?◥&?&?◥ ()?()"故而碑铭上记载大将军为'(邢国公)天降飞将,豹蔚龙骧。电发风行,一举而平。"()?()
苏定方闻言再次露出一点笑意:"碑铭之上,只有姓名而无年纪--若是后世人见了这碑铭,只怕以为这'飞将"是什么飚勇纷纭的青年猛将。"()?()
"其实那一年,我已经六十七岁了。"
说完这句话,苏定方看向姜沃,语气里有感慨,更多则是温和的期许:"姜相,你还很年轻。" "我可是六旬后,才被陛下启用,帅兵出征连灭三国,方以战功入凌烟阁。" "武将都能如此,何况文臣乎?" 他道:"当日朝堂上,姜相于群臣面前道'此生自当恪勤匪懈、以凌烟阁功臣之准绳自勉',又道'为何我不能上凌烟阁'。" "好气魄、好志气!"作为战将,苏定方最欣赏姜沃的,不是素日勤谨,反而正是那一日。 他何尝不是如此,数十年磨一剑,六十岁也不曾放弃。 终有利剑出鞘开疆扩土的一日! 哪怕老去,将军的声音也依旧铿锵如兵戈,带着杀伐之气:"我虽是见不到了,但我知--" "我亦信,姜相有日会入凌烟阁。" 姜沃起身,行晚辈礼深拜苏定方大将军。 苏定方伸手扶了她一把,目光望着外头的天空,有些悠远却又很平静,语气带了些幽玄之意:"人道阎尚书所绘人像,皆凝然有神,栩栩如生者。" "人死之后,幽冥之事不可知。" "说不得我死后,魂魄不愿离开大唐,连阎罗王也拿我没法子,我就还能留魂魄在凌烟阁画中。" "若得如此,我便会在画像之中静候而盼-一盼来日姜相、守约......以及更多合乎凌烟阁之功的画像挂进来。" 毕竟如今凌烟阁已有功绩定规,每一幅能挂进来的画像,都代表着他们做出了足够的贡献,代表着大唐依旧'山河坚固、边境清肃"明达吏事、政通人和'。 苏定方大将军收回目光,对姜沃颔首道:"那我一定会很欢喜。" ** 这日姜沃回到家中,心中沉痛,一时无心想朝堂事。 她铺开纸笔。 其实脑海中也未着意去想,但落笔便是前世她背的滚瓜烂熟,甚至可以说,所有学生都能熟背的辛弃疾之词-- "醉里挑灯看剑......"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姜沃写完后,原想焚了的,还不及焚烧,便被曜初见到。 曜初眼睛遽然一亮:"姨母,这是何等人物所作之文?" 姜沃沉默片刻道:"是一位姓辛的文人,也是一位骁勇将军。" 曜初便问道:"那等我公主府的第一场诗会,能不能请他?" 姜沃摇头道:"可惜这人,此时不在人世间。"曜初只以为这位文采惊人的文人兼将军已经过世了,不由深为惋惜。 是啊,姜沃也觉惋惜,辛弃疾未生在此时,生在大唐。因而未有苏定方将军后半生之幸,终此一身壮志难 酬。 ** 总章元年。 五月端午后。 邢国公苏定方病逝,享年七十有六。
此讣送到朝中时,吏部内正好在议事。
姜沃就见裴行俭手中公文被他无意识捏皱,神色是种空寂的茫然。
裴行俭生而丧父,自少时拜苏定方大将军为师后,师徒情分深厚--有师如父,绝不是一句空话。
他曾与姜沃道:"姜相应当能理解。"想来袁天罡和李淳风这两位师父,对姜相也如父亲一般。 吏部大堂内一片寂静,所有人肃穆垂首。 因裴行俭就坐在姜沃下首左边第一个位置,姜沃便直接伸手,取下了裴行俭手上捏着的公文。 裴行俭这才回神,目光渐渐聚焦。 他唇微动,似乎整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