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 北风喈喈,瑞雪纷纷。
院中的山茶花覆雪之余,依旧红的如火如荼。
只是这并不是吏部尚书院中的大株红色山茶花, 而是玉华寺内的山茶花。
这株山茶年份比较浅, 花树也比较小。这还是姜沃前两年过玉华寺来的时候,连盆带花株捎给王鸣珂的
此时姜沃双手撑在窗上, 探身看院中的山茶花,不由道“这花是你们自己打理吗养的真好。”
看王鸣珂这株山茶养的这么好,姜沃心道莫不是王姓对山茶花有加持buff
她正想着, 就听屋内传来王鸣珂略带焦急的声音
“姜沃,我的纸笔都准备好了,你别看花了。快过来把那日朝堂事从头到尾说给我听, 到时候话本里好写的。”
姜沃只得从窗前离开,走到书桌前。
而已经坐在王鸣珂书桌旁的文成, 则拿起手炉塞给姜沃,笑道“是啊,讲给我们听听。”
“虽然如今我已接了诏书与出使符节。但我也想知道, 那日大朝会上, 群臣对此事是如何议的,那些反对的朝臣们又说了些什么话”
姜沃接过文成递给她的手炉, 觉得方才撑于雪中冰凉的手, 渐次暖和过来。
她拂去衣袖上的雪花, 落座笑道“好, 我讲给你们听。”
乾封元年腊月十五大朝会。
经百官朝议后, 定下文成公主为持节正使,来年二月启程前往安西都护府。
今日是腊月十八日,姜沃的休沐日, 就与文成约好了往玉华寺来看王鸣珂。
一来,告知王鸣珂此等大事,二来,这之后文成必要为使节事忙碌起来,再想得一日空闲,估计也难了。
此次算是拜访,亦算是道别。
不过,王鸣珂毫无离愁别绪,而是立刻兢兢业业为自己的新话本采风,急着让姜沃把前因后果都讲给她听。
虽然她心里还有许多想写的故事,但王鸣珂决定了,别的脑洞这个词正是姜沃告诉她的先放一放,下一本必出公主出使西域前传
说来,三日前的腊月十五的大朝会上,定下文成公主为使节事,并非一帆风顺。
反对的朝臣们,最开始提出的理由,正是让姜沃耳朵都已经听出茧子的于礼不合未见先例。
姜沃才说到这儿,眼前的文成和鸣珂,就异口同声道“怎么会没有先例”
文成先说“当年你出使吐蕃接我回家,难道不是女子为正使的先例”
而王鸣珂接着就道“是啊,姜沃是本朝的先例,汉朝亦有前贤为旧例。当年我还在宫中,这事儿我清楚”
王鸣珂对姜沃道“我记得当时朝中欲定下你为出使吐蕃正使时,也有许多朝臣反对来着。彼时不就已经找到了先例汉朝冯嫽冯夫人。”
“汉书里记载的明明白白,冯嫽能史书,习事,尝持汉书为使。行赏赐于城郭诸国,敬信之,号曰冯夫人。”1
王鸣珂说起的,是史书上第一位女外交家,西汉冯嫽。这位冯使节曾经是随着和亲公主解忧公主至乌孙国西域一大国的女官侍女,后来她曾作为使节,出使过西域各国,且还不止一次。
且冯嫽出使西域,是正史里记载过的,正正经经锦车持节,作为汉朝正使,持大汉符节宣读大汉诏书,为乌孙国新王赐印绶
姜沃当年能顺利以正使身份出使吐蕃,少不了有这位汉代先贤为援例。
隔了数百年,冯嫽当年的非凡与英烈之行,依旧如一双手,搀扶了一把艰难踽踽独行的后来人。也如同星光,穿过数百年的光阴,依旧照耀在后人身上。
为她们照亮一点前路。
文成听王鸣珂说完,也颔首跟着道“正是,且冯使节还不止出使过一次,哪怕年过七十,亦再次锦车持节,慰定乌孙,可谓是巾帼奇英。”
朝中许多臣子可是饱读诗书,素日什么生僻典故都能从古书的犄角旮旯里搜罗出来,显得自己有才学。
等么到了这种时候,汉书都忘了又说没有女子出使的先例
文成是历经世事的人,胸有丘壑又性情平和,在宗亲中人缘很好,很得诸公主的敬重。
然此时却毫不掩厌恶地冷笑一声,对姜沃道“倒又让我想起你曾提起过的,平阳昭公主妇人下葬历来无鼓吹其实并非没有先例,只是没人愿意提起甚至记得这些先例罢了”
姜沃已经听得太多,心平气和道“正是这话了。”朝堂话术,引经据典谈及礼法,除了极少部分真正研重礼法的书生,绝大部分都只是扯着虎皮给自己做大旗罢了。
王鸣珂听得眉毛都拧起来了,蘸了好几次墨,连声追问姜沃“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姜沃对二人摊摊手“你们方才都替我说完了。”
她就是以冯嫽与自身为例,替文成驳了回去。
姜沃抱着手炉对文成笑道“这回大朝会你不在,自是我替你驳回。等你从安西都护府回来,必要亲自上朝向二圣回禀出使事到时候你
就可以自己驳他们了。当然,如果他们还再敢言三语四的话。”
若是文成这回出使颇有功绩,大约这些人就闭嘴了。
但无论朝臣们是褒还是贬,是善意还是恶意,这次还需要姜沃转述给文成听。而待文成自西域归来,就可以自己亲耳听到了。
王鸣珂写下了方才三人说的话,然后有点无聊地提笔,问姜沃道“除了这些礼法啊,旧例啊,朝上还有旁的谏言吗”
言下之意,有没有新鲜的
要总是这些话,显得她的话本都没意思了。
真是一创拖累二创
姜沃闻言点头,安抚王鸣珂道“有旁的说法,但就是不太聪明。”
腊月十五的大朝会上。
除了以礼法直接反对的朝臣,还有一位秦御史,是别出心裁一脸忧国忧民,站在为公主好的角度来劝谏的
他捧着自己的笏板出列,向上头二圣和姜相诚恳道“文成公主身份贵重,从前和亲吐蕃又于国有大功,好容易归朝正该尊养才是,如何能再往西域之地奔波劳苦”
“且此番吐蕃狼子野心,怎么能让公主万里迢迢亲至安西都护府公主金体贵重,若万一出事”言止于此没有说完,只有一声担忧的长叹。
姜沃诶别说,秦御史还挺懂留白来烘托氛围。
许多朝臣们听完,都觉得这个论点耳目一新啊
不少人刚想点头附和,就见姜相手持薛仁贵送到京中的奏疏出列。
声音听起来比秦御史还要忧国忧民,还要诚恳万分
“薛大都督的奏疏上明写,此番与吐蕃使节相谈之事要紧,请朝廷务必派一位身份贵重的使节。”
“秦御史方才到,文成公主身份贵重万万不可出事”
秦御史听姜相说到这儿,直觉有点不好,果然,只听姜相接下来忧国忧民问他道“那以秦御史高见,谁身份不贵重可以出事
你说吧,反正这次使节不是从宗亲挑,就是从重臣挑,你看谁不是万金之躯谁不怕万一
秦御史
这罪名可担不起啊
他连忙往回找补道“姜相,姜相下官的浅见是,宗亲朝臣皆是要紧,只是公主格外不同,是女子之身更危险些。不如”他后半句想说,不如派个武将出使。
还未说完就被打断了。
姜沃声音慢悠悠道“说来,当年我也以女子之身出使过吐蕃,当时怎么没听秦御史这么担忧我
秦御史就见紫袍金带的姜相,一双清凌凌双目望着他,似笑非笑问道“难道我的命就不是命”
险些给秦御史噎死。
几息后才勉强分辩道“下官绝无此意”然后捧着自己的笏板嗖嗖退回了原位,表示自己上谏完毕。
剩下的御史目睹这一番对答,多半都决定今日默默不语,剩下还准备语的,也先在腹内重新整理言辞,生怕再让姜相抓住什么小漏洞噎死。
在殿朝臣们不少都腹诽姜相这人看起来云淡风轻的,但怼起人来,怎么总是一种与众不同的刁钻。
唉,人都道宰相肚里能撑船,按说身份越贵重,越要自矜才是,怎么到了姜相这里反过来
不少年资深的臣子还记得,从前姜相只做太史令的时候,是何等沉静温和的人,怎么官越大,这性情还越来越烈了呢
当然,这话也只敢在肚子里,或者是彼此私下里说一说罢了。
而那一日的大朝会,秦御史之后,其余整理腹稿的御史,也再无发言的机会了。
皇后很快一锤定音。
“册文成公主为大唐正使节,授锦车符节,宣公主紫宸宫见驾。”
玉华寺内。
“说得好。”王鸣珂方才拧起的眉毛散开来,甚至带了点眉飞色舞,记录姜沃说的后半段朝堂事。
而姜沃看王鸣珂这一阵奋笔疾书,记录来自宰相的第一手朝堂资料,不由支颐而笑
等这本公主持节出使传出来,只怕又有许多人要猜破头的苦恼起来这丹青到底是何方神圣
这些年朝堂间尤其是世家朝臣,以及坊间,多有人猜测写话本的丹青,到底是何人。
世家们彼此怀疑出了内鬼因这人字里行间显露出来的世家风范,是藏也藏不住的,许多世家独有的计较的衣食住行乃至言谈坐卧的小细节,非得是世家名门出来的人,才能这般信手拈来。
不,都不能说是信手拈来,更像是因他过的是这种日子,所以自然而然就写成了这样。
而非世家的朝臣,虽不能确定这位的出身,但都很确定这位是位列朝堂的官员,或者起码是家中有至亲在朝为官,且官位还不低。
因许多朝堂上发生的事儿,在这位丹青的东女国系列里,都能找到。
曾经很多人怀疑过是姜相本人,白天忙着上朝,晚上忙着给自己写话本。亦有很多人怀疑过崔朝,毕竟他都与崔氏闹到分宗了。
但这些猜测都很快不攻自破二圣巡幸东都、并州等地时,这两人每回都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