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瞅着就要到胡同口,郑直才记起他的身上还未清理,不得不赶紧将教匪的袍子脱下来,连同面巾、长刀一起扔进了隔壁院子里。身上散发着恶臭的直身依旧是王钟的那一件,是绝对不会扔的,这让郑直感觉很安全。他再次确认并无不妥后,才一瘸一拐出了胡同。相比胡同另一端的人声鼎沸,这里却依旧平静似水。
刚拐上街口没走多久,身后胡同里就传来了嘈杂的动静,郑直想都不想,立刻改变路线,一瘸一拐的进了身旁的胡同继续前行。
片刻后,胡同口就传来了呵斥声。耳听得身后嘈杂的脚步声慢慢消失,郑直扭头瞅了瞅,得意的笑了。待回头就看到一个黑影直冲面门,他已经来不及躲,只能硬生生用脑袋硬扛。
那东西立刻在他脑袋上炸开,四周顿时变成了烟雾弥漫。郑直立刻闭住眼,用胳膊遮住脸,甚至顾不得将重新放回靴子里的匕首拿出来,就夺路而逃。
弥漫在四周的是石灰粉,前年史臻享就是被京师的光棍如此暗算的。他在见识过对方的身手之后,特意打听过这东西究竟有何厉害,才晓得,石灰若是进了眼睛,会瞎的。他不晓得自个咋就暴露了,也气愤锦衣卫办事不讲究,你抓就抓吧,为啥不能光明正大的抓人?学光棍撒石灰粉,传出去好听吗?
只是眼下顾不上抱怨了,逃不出去,他就完了。果然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他终究小觑了天下人。
可人家哪里会让他如愿,一眨眼两旁就冒出一群人,不由分说的拿着棍子,劈头盖脸的砸了下来。郑直也不装了,双臂护住脑袋,不辨东西的往外冲。有人看出他的腿脚不好,趁乱一棍子砸在他的腿上,关键砸的还是他的好腿。
吾命休矣。郑直直接趴在了地上,抱着头,硬扛起来。
“停停。”突然有人招呼,众人渐渐停下。
“姓甄的,识相的签了文书,拿你媳妇抵债……”郑直感觉有人扥他的发簪,不得不顺势仰起头。
“咦?”那人道“拿水来。”
“别别别。”郑直一听,再也不敢装死“诸位好汉,莫用水,用菜籽油,俺不想瞎……”手趁机摸到了已经失去知觉的右腿,既然已经如此,那就带几个一起走吧。
引来众人一阵哄笑。
“俺这有热乎乎的菜籽油,要不要?”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甄瘸子!”郑直刚想发动,又冒出一个声音。不等他反应,抓着他发簪的人直接松手推开他“追。”
郑直欲哭无泪,这算啥?他堂堂的顺天府解元,就连首辅的孙子,锦衣卫的掌印,教匪的杀手,鞑子的台吉都弄死了,结果竟然让一群光棍打断了腿,指不定眼睛也瞎了。
“公子没事吧?”正在此时,身旁传来一阵轻微脚步,伴随着一个女人的询问声,他的手里多了一个碗“这里是菜籽油,洗洗赶紧走吧。他们一会还会回来的。”
“大嫂救俺。”郑直立刻道“俺腿瘸了,眼也瞅不见,救救俺,大恩大德,俺一定报。”也不再矜持,直接给对方磕头“娘子讲个数,俺绝不回嘴。”
“公子切莫如此。”女人迟疑片刻“我也自身难保,他们就是冲着我……来的。讲起来公子如此,也是被我们连累的。”说着也不再理会郑直走了。
郑直无可奈何,只好用臭烘烘的衣服蘸着菜籽油擦眼。正擦着,又听到了脚步声,还不是一个人,他立刻抓紧了碗。
“田伯,多谢了。”是那个女人的声音。
“甄娘子不怪俺们袖手旁观就好。”伴随着一个苍老的声音,有人扶着郑直挪动到了一块木板上“公子,俺们送你到胡同口,找辆车,你就自个回家,赶紧走吧。”
郑直赶紧道谢“多谢诸位,俺日后一定报答。”
“公子要谢就谢甄娘子吧。”这时抱着郑直腰的另一人回了一句“若不是甄娘子,俺们才不管呢。”
郑直拿着油碗道“一定,一定。甄娘子的大恩大德,俺记住了。”
甄娘子送走那位狼狈不堪的公子,回到家,就传来了敲门声。她戒备的拿出一根捣衣槌“谁啊?”
“娘子开门。”外边传来了一个嚣张的声音“是俺,陈大郎。”
“我家外子不在,陈公子若是有事,等外子回来吧。”甄娘子胆怯的回了一句。
“俺也想啊。偏偏你家二郎躲着俺。”门外的声音不耐烦道“暂且不提那些,刚刚俺们在门口抓住的那个无赖,娘子总该晓得在哪吧?”
“不晓得。”甄娘子壮着胆子回了一句。
门外传来了嬉笑声。
“娘子不愧是京师来的,见过大场面,一推六二五,好生干净。”陈大郎显然不高兴了“你家男人欠俺八百两银子,娘子总不会不认吧?”
“我是妇道人家。”甄娘子却顾左右而言他“外边的事,外子从来不给我讲。公子何必苦苦相逼。”
“欠钱还钱,天经地义。”陈大郎不满道“咋到了娘子这里反而成了俺的不是了?开门,开门。”
“干啥的?”不等甄娘子回话,冒出一声喝问。
“你们谁啊。”陈大郎的声音依旧嚣张“咋了?”
“咋了?”伴随着一声反问,紧跟着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同时有人大声怒喝“东厂办事,哪个敢动?”
门内正小心翼翼听动静的甄娘子吓得转身就往屋里跑去。
“别打了,俺是秀才,有功名的,大名县的学生……”没打几下,陈大郎就开始求饶。
来人却根本不理,又打了一阵后,才道“都带走,查查跟刺杀那些锦衣卫有没有关系。”
“啥?”躺在地上装死的陈大郎大喊“俺父亲是本府通判陈志,误会,都是误会,俺就是追债而已,不信,不信,你问他们……”
可是之前的狐朋狗友,此刻一个个的老老实实的闭嘴,生怕和陈大郎沾上关系。胡同里原本就惹不起他们的人家更没有谁来为他作证“娘子?甄娘子?你出来啊,俺确实是来逼债的啊……”
“十口箱子,四万两银子都齐了。那些教匪一个都没跑,已经埋在地里了。”朱千户看了眼郑直的双腿,终究忍不住“五郎,这口气就这么忍了?”
“多事之秋,日后再作计较吧。”重新梳洗后,眼睛缠着绷带,双腿固定着夹板的郑直疲惫的坐在圈椅上回了一句“那户姓甄的查到没有?”
“刘三已经去了,估计快了。”朱千户迟疑片刻又问“俺们后日启程,要不要告知李朝奉一句。”
“留封书信好了。”郑直摆摆手。李娘子若是晓得了,指不定又使出啥花招。他毫不怀疑,自个肯定把持不住。若是那样,又得迁延下去“让懋哥盯着阜财坊那里,若是姓唐的把他娘子赶出来,就送去真定。”
朱千户应了一声,他早就习惯了郑直这种提裤子不认人的做派,不想还有女人能让对方牵挂。不由对这位唐娘子小心起来,没准这位日后就是郑家的人了。
就在朱千户准备退出去时,刘三打探消息回来了。
“那对小夫妻是半年前从京师过来的。”刘三顾不上口渴,赶忙将打探来的消息讲了出来“男的姓甄,没个大名,一直叫甄二郎,在西城有家门市。为人做派古板,有腿疾。甄娘子为人和善,平日间胡同里谁家有事,都会过去帮忙。两个月前,这位甄二郎遇到了骗子,被人用假银子诈了货,迫不得已找一个叫陈万言的人借债。可非但没有缓过来,反而连遭祸事。到了如今,眼瞅着还钱的日子到了,甄二郎却没银子还,只好四处躲。”
“欠多少?”郑直联想到之前那些人讲的,大概懂了。这个甄二郎估计是中了套,被人坑了。
“五百两。”刘三立刻道“俺听人讲,这位甄大郎做买卖不灵光,太实诚了。”还有一点他没有提,那就是这位甄娘子据人讲,长得模样出色。不是他打算昧下来,而是感觉讲出来,容易让大伙对企图报恩的郑直误会,虽然他已经误会了。
“让懋哥给他家送去五百两。”郑直顿了顿“算了,一千两。”就算是高利贷,一千两也足够偿还了,毕竟才两个月。
朱千户应了一声,刘三又道“对了,城里今个一开城门,就有人骑快马,拿着火牌出城了。”
“三郎你去接孙秀才出城,俺们不等了,今夜就走。”郑直估摸着河道盘查又该森严了“千户,赶紧通知他们装船。回去以后,你们五个,每人一千两。”
刘三和朱千户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因为滏字号有自个的百料船,所以安排起来十分方便。郑直为了把银子带回去,这段日子已经私下让刘三等人从市面上采购了不少货物。有丝绸,珠宝,药材,好不容易将现银压缩到不足五千两。这笔银子正好留给滏字号和彰卫当两家做备用金。本来以为可以轻松上阵,却不想如今又冒出来四万两。
刘三这一阵表现,还算让郑直相信。可是对方在山口那一次的反应,却让郑直记忆犹新。况且这些人里,就连李娘子他都不放心,遑论别人。所以只能铤而走险,都带回去。
陈懋办事效率很快,傍晚时就赶了回来。以至于郑直怀疑这厮是不是迫不及待的想让他快点滚,好无法无天。不过郑直如今脾气很好,没有立即发作。
“甄娘子不要银子,晓得五郎要回乡,只求她们夫妻二人能跟着一同过去。”陈懋凑到郑直耳边解释。尽管他怀疑,这其实是郑直和甄娘子演的双簧。
毕竟是一千两银子啊。
“甄东主决定了?”郑直点点头,他的绷带没有摘下来,所以也没有刻意的表现啥“甄东主也不问问俺们去哪?”他相信陈懋晓得啥该讲,啥不该讲。
“决定了。”鼻青脸肿的甄二郎拱拱手“公子遭此横祸讲起来,也是因俺而起。俺们夫妻也不用非得跟着公子回乡,只求公子带俺们离开河南就好。”
“好。”郑直立刻答应下来“那懋哥就跟着甄大郎回去收拾一下。”
陈懋应了一声,余光扫了眼一旁默不吭声的甄娘子,对甄大郎道“甄东主请。”
甄二郎迟疑的瞅了眼郑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