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映出韩凛杀红的双眸,每一刀都是致命的,绝不给敌人反击的机会。
慕容氏,一个注定无法让他心平气和的姓氏,一个让他无法选择的姓氏。
商荇经过三个月的操练,锐气少了,多了几分沉稳,商家枪在他手中少了花哨,刀刀式式皆是杀招。一场搏杀下来,他没有比韩凛好多少,身上沾了血污。
“小九,小九,你在哪里,六兄来找你了。”商荇解决掉最后一个慕容飞骑,扯着嗓子,在黑暗的山坳中嘶吼。
他认为,这是最快的办法,在精疲力竭之余,唯一还有力气的肌肉便是声带。
韩凛示意他噤声,依稀能听到脚步声,寻着声音的方向走去,果然看到一身脏乱的商离。她的小脸灰败,鬓发散乱,身上的衣裳沾了泥沼,已经干透,却还是在粘在裙裾上,挥之不去。
“长兄!”商离鼻尖泛酸,在遭遇慕容飞骑包围时也不曾有过的慌乱,却在此时一一涌上心头,急切地说道:“我,我没受伤,我真的没受伤。你看,我好好的,我真的好好的。”
韩凛拿掉她发间的落叶,脱下披风罩在她单薄的肩头,宽厚的手掌压在她的肩上,轻轻拍打,“我看到了,我看到了,莫慌莫慌,慢慢说。”
他的言语轻柔,轻轻拍打在她数日来悬而未决的心间。这一刻,所有的委屈与不安倾泻而出。
商离哇的一声,大哭出声,“阿兄……”
韩凛拥她入怀中,轻捋她的背,“莫怕,阿兄在,阿兄在,你安全了。”
“我怕,我怕死得不明不白,你们都不知道我在何处。我怕,我死前见不到你最后一面,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那个韩充,他不是好人,他……”商离停止控诉,她突然意识到,那个人是韩凛的生父,是他一生都无法抹除的存在。
“还好,还好你来了,”
“是的,我来了。我一听说你被追杀,我就来了,不敢有半分懈怠。”韩凛再度确认商离毫发无伤,“以后你再来北燕,不能再如此鲁莽。这是他的地盘,他可以随心所欲。可你要明白,我在心中,你的命比他更重要。即便是这辈子杀不了他,但你必须平安无恙。”
商离难得乖巧地点头,小声嘟囔,“其实,若不是为了掩饰身份,我应是可以全身而退。”
韩凛摇头,“不可以,你不能冒险。不管你是谁,你都要明白。”
商荇轻咳一声,“小九,还有六兄呢,你理理你六兄。”
“六兄!”商离又要哭了,“六兄,我可想你了。”
商荇嫌弃地摇头,“少来这套,往后你要是再敢到处跑,我打断你的腿。养你一辈子也就养了,总好过给你收尸。”
“呸呸呸,我好着呢!”
郑嚣清点人数,他带来的人玄甲卫和新兵营士兵,只有个别受了轻伤。他对这次的战果十分满意,尤其是剿了慕容飞骑的战马。
狼卫把拓跋迟迎出来,拓跋迟脸色并不好,走路虚浮,要两个人搀扶着才能站直。
“快,把你们的干粮都拿出来,他饿坏了。这几日,他把摘来的果子都给我,他吃是吃了,但根本不够。”商离拿着韩凛和商荇腰间的干粮袋,全都给了拓跋迟,“我跟你说过,有我一口吃的,就少不了你的。”
拓跋迟扑通坐到地下,一口水一口干粮,眼角余光在韩凛的身上打转,满满都是敌意。但他现下饿晕了,先保命要紧。
韩凛放下长刀,郑重地对拓跋迟一揖到底,“多谢少狼主搭救舍妹,舍妹顽劣,在家中被宠坏了,难免有失轻重。若是有不当之处,还请少狼主莫要见怪。韩凛在此,多谢少狼主。”
拓跋迟受不了这些虚礼,“她没有顽劣,也没有失了轻重,她很好。不好的是那韩充,还有我。是我连累女公子,是我的错。你们不要怪女公子,她没做错。”
商荇噗嗤一笑,“少狼主,我长兄就是客套一下,并没有真的认为舍妹顽劣。就是一个说辞罢了,为了感谢少狼主。”
拓跋迟认得商荇,“我还救过你,你为何不感谢我,说你自己顽劣。”
商荇这才想起来,“原来是你救了我?这样……”
他转身,把郑嚣的干粮袋拿走,送到拓跋迟手中,“大恩不言谢,这干粮补上。”
郑嚣突然被抢走干粮,气了,“你们拿我的做人情?这回信都还要三日快马,你们是打算饿着回去吗?二位郎君,本将军被罚不能吃肉一个月,嘴里快淡出鸟来,眼下刚开荤没几日,你们连干粮都不给我留?”
商离重获自由,百感交集,但见到韩凛后,豁然开朗。原来她在等的,也不过是他而已。
“赶紧离开这里,到了信都,我请大家吃肉!管够!”
拓跋迟嘴里的干粮突然不香了,“有我的份吗?”
商离看着韩凛,笑道:“必须有!我给你煮羊肉汤,白白的汤水,浓稠鲜香,熬烂的肉入口即化,别提多下饭了。”
郑嚣当即下令:“那还等什么!众将听令,
星夜兼程,赶回信都。”
“是!”
可这顿大肉,并没能如商离所愿,如约而至。
永安八年,春末。
工部尚书沈从善为宣抚使,执节,代天子巡边,同行的还有中书舍人何昭、门下拾遗裴衍,一行二十余人,经达一个月的长途跋涉,终于到达信都。
征北大将军陆疆率信都大营各营将领前往城门处迎候,却发现在钦使的车驾之后,还有另一个车队。车驾走得不快,似乎是怕惊扰到车中之人。陆疆心想,怪不得这走了一个多月才到信都。可这人究竟是谁,他竟然没有得到半点消息。看那车驾十分普通,不像是身份尊贵之人。
车驾停了下来,陆疆正欲上前,车门开了,走出一名与商离年纪相仿的小女娘,怯生生地看着驾前一众将士,轻咬下唇又退了回去。
这人陆疆倒是认得,他回京述职时见过,正是他与商沅君和离的导火索,他的庶女陆宁。
她来做什么?可陆疆还没来得及细究,陆宁扶着一名脸色苍白的宫装小女娘下了马车,沈从善等人跪了一地,“参见公主。”
这大齐朝如此年纪的公主仅有一位,乃是圣人膝下唯一的女儿。常山公主高非,与韩凛有着婚约的高非,与商离、沈瑜三人有着闺阁密友之称的常山公主。
常山公主晕车了,吐得十分严重。往冀州的官道并不平坦,一路北上崎岖难行,再舒适的马车都难免颠簸。有时会遇到乱石,人被抛高又落下,那简直就像是被人暴打,浑身都是青紫。
谢非在心中把太子从上到下骂了不止三百遍,都难以解她心头之恨。
于是,在京中张扬跋扈的常山公主,就像是得瘟疫的鸡,整个人怏怏的,扶着陆宁的手慢悠悠地走着。到了平地上,高非的头还在晕,看什么都是重影,还没走出几步,很是不雅地又吐了。
陆疆连忙让蔡荃把高非送进新驿馆歇息,给她开几剂安神的汤药,再好好吃点东西。
“怎么把公主也带来了?”陆疆领着沈从善到他的房间,旁敲侧击,“陆某没听说公主要来,这驿馆是临时增设的,原本是信都一处富商的宅院,临时征用,难免简陋。有不周到之处,还请沈尚书见谅。”
沈从善与陆疆并不熟稔,但商荇的母亲乃是沈从善的三妹,因此对陆疆也有三分薄面,“常山公主与韩家那小子有婚约,太子先前与韩凛有些过节,为了示好,主动让公主到信都来。一来是为了让二人见见面,二来是怕韩凛在信都受到排挤,让公主给他撑撑腰。”
陆疆心想,这太子连自家妹妹都容不下,一个娇滴滴的小女娘非要打发到冀北苦寒之地,舟车劳顿。说是给韩凛撑腰,这简直是在给韩凛拉仇恨。不来还好,这一来看韩凛不顺眼的人就更加看不上他,好不容易才在军中站稳的脚跟,又要被祸害。
“那要多谢太子殿下惦记定之,定之在军中一切如常。我征北军军纪严明,绝不会有排挤同袍之事。沈尚书大可放心。”从沈从善口中是不会得到陆疆想要的消息,他客套几句便离开,交由魏沿在驿馆候着,听命行事。
陆疆匆匆离开,守在信都的北门,等郑嚣带队归来。
商离被慕容飞骑合围的消息,是谢轩带回来的。谢轩受了伤,一路快马加鞭回到宁郡,让宁郡的斥候飞马来报。一来一回,商离竟是被韩充困于龙城城外,与她一起被困的还是拓跋迟。那个鲜卑的少年,竟是狼卫的少主。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陆疆措手不及,恨不得手刃韩充。但这个想法在他心中已有十年之久,却未能如愿。
并非韩充难杀。杀一人不难,难的是收回幽州城,为二万死去的将士报仇雪恨。
这是萦绕在陆疆心中挥之不去的痛。
他与韩充楚河汉界,十年来无数次的交手,只能说慕容氏的精锐飞骑,善冲杀,善偷袭,在小范围的作战中,占尽优势。而真正的两军阵前,却从未真正的对战过。
不是陆疆不敢,而是没有必要。他要的是幽州,龙城要来无用,中原与鲜卑习俗不同,归顺的鲜卑百姓无处安置,定是要生事端。因此,陆疆为了减少伤亡,并不打算与之正面交锋。
然而,此举在朝堂之上,却是陆疆惧怕韩充的表现。有人认为二十万征北军十年来毫无建树,应该裁撤归田,以利农桑。有人认为幽州之地既失,那便不要也罢,一个被毁之城,重建会虚耗国力。因此,对征北军的怠慢由来已久,粮草的短缺,并不是一回两回。
但朝堂之上还有护国公为他仗义直言,主和派也不敢打压太过,陆疆还是忠勇侯,身后还有陆氏阖族和齐国公这个岳家。
陆疆清楚自己如今的困局,萧寅回京对他极为不利,拿下幽州城迫在眉睫,这是他保住二十万征北军的唯一出路。
但一场大战需要的不仅仅是决心,还有后方的支援。
千头万绪,都比不上如此他的另一桩困局,也就是商离。
商离在暮色中,与郑嚣所率将士一同骑马到了信都城。数日未见,她的脸瘦了一圈,身上污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