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昭倒也坦然,撩袍下车,仍是一派谦谦君子的翩然之姿。他带着和煦的笑意,眉眼依然堪可入画,但眼底只剩一片凄厉的荒芜。
“你们武人总是说,睚眦必报。但我更想说的,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我诚心求娶,可你几次三番都弃如草芥。你若是一开始没有给我希望,我又如何会一直苦等。可最后你却只有几句轻飘飘的拒绝。你心悦于谁,我何尝不知道,但我既然愿意娶你,我便不会在意。可你连我这点卑微的妥协都不愿意接受。为何我要坦然接受你的拒绝,我受到极大的伤害,我想让伤害我的人付出代价,难道不可以吗?我非圣人,没有容人之量。”
商离心中有愧,这是少不更事的她犯下的最大错误,但是伤害已经造成,不是一句年少无知便能抹去的。
“你说,你要我如何做,你才能解恨?”商离抬眸,收了先前的怒意,“只要不危及商韩两家,你对我做什么都可以!这是我应该受的,是我欠你的。”
“你欠我的?对,你是欠我的。那你能与我成亲吗?不,你不能。既然你不能,就不能阻止我做任何事情发泄我的怨气。”何昭就是不想讲道理,“我如此辛苦爬到今日的位置,就是为了不受家族的束缚,可以毫无顾忌地娶你,让你不必受我阿母的冷眼,不用与兄嫂共处,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情。可你不明白我的用心,你只看得到你心中的那个人。可是,商离你要明白,你这辈子都嫁不了韩定之。大齐各大世家不会愿意,圣人不会愿意,连最疼爱你的豫章大长公主都不支持你,至死都无法原谅你。可你却还是一意孤行。”
“这是我的事情。”商离也有她的倔强,“既然你我达不成共识,那我也无计可施。但是何安仁,请你在做下任何事情之前,以大局为重,以百姓为先,以大齐万千将士英灵为念,莫要黑白不分。我与韩定之并非世所不容,也没有危害苍生,只是不容于圣人和世家罢了。我商家世代忠良,对大齐忠心耿耿,为何偏偏要以一人之终身来定?”
商离往后退开一步,长揖到底,“命我只有一条,你要随时来取,但若是涉及他人,我必与你纠缠到底。”
“女公子,女公子,大事不好了。”韩十一策马飞奔而来,落马时太过急切,狠狠地摔倒在地,但他连拍去身上的尘土都不曾,翻身站了起来,“女公子,出事了。”
商离一惊,“可是定之?这一百……”
“不是,是玄甲卫。”韩十一睨了一眼没有离开的何昭,“十名玄甲卫刚出京城,遭到伏击,已尽数殒命。”
商离呆愣当场,血色自脸上褪去,“死了?那是玄甲卫!寻常的军士根本动不了他们!”
韩十一面色凝重,“少郎君命我等在玄甲卫出城一个时辰后再追出去,以免落人口舌,可还是太晚了。那些人根本不顾忌这是天子脚下,光天化日,竟然公然杀人。”
商离听明白了,“我知道了。你先回去,莫要声张,按照你家少郎君之命行事。”
韩十一走后,商离再度走向何昭,“你都听到了?”
何昭没有表情地看着她,“那又如何?萧太尉私调夜枭入京,是为有罪,叶中郎将下狱,其他人等一夜之间被除掉。而你们私调玄甲卫,却想全身而退?谁又比谁高尚!莫要以为我看不出来,那休沐的文书是伪造的。国有国法,军有军规,理应一视同仁。再说,他们是因你而死!”
商离觉得可笑至极,可她已经不想何昭说下去。
“我商离此生,即便是走投无路,穷困潦倒,也绝不与你何安仁为伍。”
商离浑浑噩噩地进了阮府,府中宾朋满座,大部分都她认得的人。一见到商离出现,都热络地与她打招呼。因为安然一事,世家女眷对商离多了一份好感,有些想通过她与沈瑜结交,有些因为她的仗义直言而心生敬佩。
而近来更多的是因为商离退还礼单时送的米面。
这也是阮穆邀请商离赴赏菊宴的目的。商离还在服丧,本不该给她发请帖,但阮穆又不想亲自过府,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夫子。”
商离是阮穆的关门弟子,虽说阮穆并不愿意承认他教过商离,委实是商离过于顽劣,惩治大于授业。
“脸色不大好,身子不适?”阮穆与她在花园落座,四周都是宾客,嘈杂喧嚣,却能不受干扰地说话,“老夫特地选了今日,又在这喧闹之中,才能不被校事府的校事监视,即便他们看到你的出现,也无法偷听你我的对话。”
商离连忙敛了心神,“夫子有事请讲,小九只是来得急了。”
阮穆对韩凛之事有所耳闻,“不急,先喝口水,吃点东西,再慢慢说也不迟。”
摆在商离面前的是一碗茶汤,还有两个饭团。这两个饭团并非是军中常备的麦饭,而是米饭所制。京中世家高门,极少会制饭团。麦饭团是为了便于行军,但近来漠北粮食高产,也渐渐能配发米饭团。这等粗鄙之物,世家向来是不屑的。
“夫子如今却有闲情逸志,这麦饭也能入大雅之堂?”商离仔细一看,才看出端倪,眸光微动,揶揄道:“难道说夫子家也缺粮?前段时日,我曾听闻京中的粮食供应不足,连夫子也
买不上?”
阮穆睨她,“你仔细看,这不是麦饭,这是粟米饭。”
商离拿起来,咬了一口,眉头紧蹙,“这是粟米与陈米掺杂,若非是加了香油,这根本不能吃。夫子家中为何会有此物?漠北粮食丰收,仓廪充足,京中的供给也没有中断,价钱也算是公道。”
“老夫听闻漠北粮食丰收,可京中各处购得的粮食只有这等劣质的米,若不是你送来漠北的米面,老夫还以为你们出产的粮食就是此等之物。”阮穆叹息一声,“老夫长话短说,漠北的粮食根本没有入京,而京中想要买到没有掺杂的米面,价钱就要高出一倍。”
“漠北的粮食交给户部统筹,除了划拨军粮之外,剩下的便会在民间流通。若是不在民间流通,这粮食去了何处!”商离的语气并非质疑,而是肯定的陈述,“不过夫子放心,我在京中开了米铺,我的田里出产的粮食,缴了赋税之后,剩下的都送到京中售卖。”
阮穆冷哼,“夫子是重口腹之欲的人吗?夫子是想同你说,漠北的粮食从未出现在京城的市面上,你不觉得奇怪吗?难道说,你早已知晓?”
商离露出微讶的表情,“果然瞒不过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