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徐寿延
言毕,轮回印轻轻震动,无形玄光扫过徐寿延遗体。
须臾间,箓印开始旋转起来,黑白两色浑同,陆景云眼中的世界也开始摇摇欲坠,直到显现出另一片光景。
他看见一间破旧的宅邸中,一个婴儿呱呱坠地。
他看见青砖绿瓦的乡塾内,走神的幼童即将挨上夫子的戒尺。
他看见在武馆里,少年站桩抖如筛糖,教习们一遍一遍重复着桩功的要领所在。
岁月如梭而过,少年变青年,终是辞别故里,欲要在江湖中寻得自己的一片天地。
陆景云看着青年在尘世中摸爬滚打,走南闯北,最后靠着一身还算不错的武道修为入了一家镖局。
在年复一年的押镖中,青年的武道愈发精进,押镖也逐渐老练。得到了镖局总镖头的赏识。
而青年和总镖头女儿早已互生情愫,正好顺水推舟。
撮合了青年和自家女儿后,总镖头把家传武学传给了他。
又是倏忽间数年而过,青年的妻子诞下一女,唤名徐思凝。
陆景云站在朦胧的院落中,默默看着青年怀抱爱女,满脸的幸福洋溢。
有了妻女,也就有了牵挂。
而镖局的活计终归太多刀光剑影,在岳父的首肯下,青年决定干完最后一场押镖便金盆洗手,用这些年攒下的家资去京城谋个安稳营生。
只可惜冥冥之中似有天数,越不愿意发生的,就偏要发生。
这最后一场押镖还是生了意外。
但意外不在押镖途中,而是家里。
时值景元二十八年,大乾史书上记载的“青州妖祸”正是此时。
世俗难知其灾起因,只知道青州千里,妖魔横行,凡俗皆作口粮。
即便有玄门真修出手,这场妖祸造成的损失也是不可估量,青州户舍十去六七,百里沃野化作人间炼狱。
青年远在他州押送镖货,侥幸逃过一劫。而家中妻女则不然。
当他历经千辛万苦回到镖局时,所见唯有残垣断壁。
青州城数万户人口,几乎无人生还。
是夜,大雨磅礴,青年怔怔地跪在废墟之前,睚眦欲裂。
“妖魔!”
“妖魔!”
“该死的妖魔!”
“我徐寿延今日在此立誓,必要杀尽世间妖魔,以祭我妻女在天之灵!”
陆景云在他身后静静地注视着,雨滴穿过他的身躯,在地面上溅起水花。
徐寿延摇摇晃晃地起身,沿着破碎的石街离去。
他开始寻访玄门,意图修道。
人间武道,修成宗师之境也难敌大妖,如若要寻妖魔报仇,唯有修行仙道才得一线可能。
而仙道高渺难测,岂是想修就能修成的。
大乾崇仙,素有“修道首贵,仕农次之,工商为贱”的说法,稍有家资的,便会将其孩子送去道观玄门,以求修道之机。
而入道资质一项就筛去九成,其余孩童里,能有所就者不过万里挑一,多得是在修道起点蹒跚一生的庸人,年岁到了只能还归俗世。
徐寿延跋山涉水,拜谒了一处处修道门派,得到的结果无一例外。
“你年岁已高,根骨已定,修道难有成就,还是请回吧。”
徐寿延不死心:“我尚未而立,武道已至外景四重,少说还有五六十年寿数,如此勤修下也无有希望吗?”
道人摇摇头:“修道一途,与天争命。便是初涉此道,所学种种亦远甚凡俗科考。
尔后又是三年开脉,五载辟穴。无有大药辅助,天人桥这关又是数年苦功。
便是熬过了这些,玄功修行也只是刚刚起步。
我辈整日枯坐行功,资质寻常者数载才能堪堪摸着‘窥关’的槛。
更毋说年岁见长,关门锁固,入道更是难上加难。有可能你蹉跎一生,也毫无建树。”
“即便如此,你也还想修道么?”
徐寿延深吸一口气,纳头便拜:“在下妻女俱死于青州妖魔之手,此仇不报,残生也失了意义,即便修道有千难万阻,我也甘愿一试。还望仙师……赐道。”
道人深深看了他一眼,终是喟叹一声,并不言语,而是回转观门。
看着并未合闭的道观大门,徐寿延先是愣了愣,随即大喜,赶紧趋步而入。
自此,世间少了一个徐镖师,多了一位徐道人。
虽说只是最为低微的记名弟子,徐寿延亦有资格与正式弟子一般参与“道考”。
所谓道考,便是考修道者对其基础知识的掌握,修行并非轻松运功就能得道飞升,行气稍有差池,动辄便是走火入魔,穴窍略一记错,须臾便是身死道消。
武道修行尚有余地,练急切些倒也不至于暴毙而死,玄道修行却半点马虎不得。
道书上血淋淋的案例有言,世间修道者,练功把自己练死的,远甚于斗法死伤。
在废寝忘食参习多年修道基础学识后,徐寿延道考勉强通过,也被传授了基本的入道功法——《太上感气篇》。
此篇法门乃是世间最广为流传的入道真功,正所谓千丈高楼起于垒土,无论是玄门
大派,还是似徐寿延所在道观这般的小门小派,入道都绕不开这门玄功。
世间修道真功百花齐放,彼此之间犹若云泥,但万法归流,其源头却是难分高下。
太上感气篇已是世间一等一的入道法门,也只有将这门玄功练好了,才有资格谈论真正的道途。
它并不能指明修行者如何炼化元真,而是教其开脉辟穴,洗经伐髓,贯通“天人之桥”,为后续的修行奠定基础。
徐寿延开始开脉辟穴的修行。
轮回印轻轻转动,将这段修行岁月揭过。
山中无甲子,不知多少年岁过去,徐寿延一袭道袍,已是中年之相。
或许是其修道之心甚坚,修行甚勤,徐寿延终是在自己不惑之年艰难贯通了天人桥,正式踏入修行之道。
观中师长亦是啧啧称奇。
然而天道恒常,自有规律。
徐寿延年近半百,精气神俱在衰颓,维持功行不堕已是不易,更何况要精进修为。
又是苦熬二十载,堪堪修行到炼气二重,就再难寸进。
这等修为,对肆虐一州的大妖而言毫无意义。
眼看复仇已是无望,徐寿延心灰意冷,遂出了师门,试图在历练中寻得机缘。
兜兜转转,来到大乾玄京。
此时正值元宵佳节,朱雀道上张灯结彩,游人结伴而行,共赏华灯。
徐寿延一身粗布道袍,神色木讷,在人潮中怔怔而行。
偶尔听得人群爆发出喝彩,他循声望去,却是春华楼举办的灯谜大会,一位白衣公子连猜九次,一举夺魁。
赢下头赏后,白衣公子笑吟吟地将头赏的玉簪子给身边女子戴上,后者含羞带怯,才子佳人羡煞旁客。
“……芷儿,思凝。”徐寿延看着那对璧人在灯火下相拥,泪水上涌“是我没用,无法替伱们报仇。”
“如果我修道再早一点,天资再高一点,再勤勉一点,是不是就能保护你们娘俩了?”
“可笑我这炼气二重,就连报仇雪恨也做不到,今生甚至未能斩得一头妖物。”他凄然一笑。
陆景云与他并肩而行,轻轻开口。
“你已经尽力了,徐先生。”
可惜徐寿延并不能听到他的言语。
戌时,云清池的游人开始放花灯,这是大乾灯节最大的盛事,朵朵烛光在水面摇曳,宛如金莲绽放。
“愿我春闱金榜题名。”
“愿父母安康,子孙有成。”
“愿来年财源广进,生意兴隆。”
池边的游人寄托着对未来的美好愿景,徐寿延定定地望着满池花灯,一小贩打扮的人寻了上来。
“这位道爷,买花灯吗?”小贩热情推销“五文钱一个,给家人祈福,亦或是许愿来年顺遂如意,很灵的。”
“贫道孤寡一人,无所欲求,没什么好祈愿的。”徐寿延轻声拒绝。
“哎,道爷既没有亲眷,也可以买来给师门长辈寄些话呀。”小贩唾沫横飞“我们这大乾花灯,不仅是祈福承愿,自古还有寄托生人思念之意,相传黄泉老母……”
寄托哀思么。
徐寿延心中微微一动,正欲开口。
忽然脸色微变,掏荷包的手一停。
在小贩不解的目光中,他飞速从人群中退去,来到一处偏僻地界。
怀中一摸,取出一枚滚烫的黄纸符箓。
听妖符。
乃是师门在他下山历练之时所赐,具有感知妖气,趋吉避凶之效。
师门原意是看他修为浅薄,以此符避开妖物,保全自身。
此时符箓光华流转,隐有所指,当是感应到了些微妖气弥散。
徐寿延脸色微沉“大乾玄京,佳节盛典,竟然有妖魔活动。
它们想要做什么?”
想来不会是什么善事。
妖魔敢在有玄门坐镇的大乾京城行事,难说其底气。
听妖符所指方位乃是青雀坊,距行人众多的朱雀道并不远。
徐寿延眉头紧皱。
这是自己一位炼气二重的小修士能掺合的吗?
要不要暂避锋芒,去纯阳宫所驻道观求援?
可妖魔行事向来难测,如果它们的目的是在灯会上行凶,那求援也是万万来不及的。
就像青州妖祸一般。
他沉默半响,忽而自嘲地笑了起来。
“徐寿延啊徐寿延,你找了半辈子妖,事到临头却怎么退缩了。”
“垂垂老矣之年,终觅得妖物痕迹,这是天助,这是要我在临死之前拉一头妖魔垫背啊。”
他最后看了一眼汹涌的人潮,转身向着听妖符所指方位而去。
陆景云在其身后不远,亦是一步踏出。
场景破碎又聚合,霎时间到了另一处地界。
徐寿延倒在地上,大口喋血。
身前是一对黑衣蒙面的人影,语气不屑。
“本以为能钓上来纯阳宫的那几条大鱼,不曾想是一个炼气凝关的老道士,真是扫兴。”纤细人影淡淡地说。
另一位壮实些的人影言道:“今日不过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