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着亡灵的魂舟, 渐渐和他们分道扬镳,星星点点的光芒排着队游向着苍穹深处。
银河摇光,魂舟过境, 了断前尘往事, 挥手从此去。
穆雪他们的那一叶小舟,却从境界难分的水天之间慢慢下沉, 沉入大地之上, 停在了五色彩石铺就的神道边。众人落在实地,下了船。抬头望去, 天空之上的细碎萤光已经越升越高,逐渐消失在视野内。
渡亡道惊心动魄的旅程,每个人心中都各有感悟得失。历经大战后,伤痕累累的几人在神道边上燃起篝火, 整顿休息。
穆雪想要起来帮忙干活, 被苗红儿一把按住了, “好好歇着, 你还小呢。又受了伤,不许再乱动。”到了这个世界之后,穆雪才知道幼小意味着被照顾和保护,而不并不像她以为的, 越弱小越该被欺凌和压榨。
这个道理她曾经不明白。小山刚刚来到家里的时候, 瘦得可怕, 一身伤病,但自己也没有特别照顾他,还理所当然地让他承担起了众多繁杂琐事。如果不是那时他高烧倒下了, 自己可能一味沉迷在工作中,甚至没有带他去治疗一下。
穆雪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坐在火堆对面的岑千山, 对年幼时期的他升起了一丝愧疚之心。
小山就坐在对面,火苗的光影在他俊美的面容上晃动。他的目光却死死落在自己眼前的地面,一丝都没有移动。一次都没有向自己看过来。
穆雪总觉得哪里似乎有一丝违和。之前一路走来,小山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会落在自己身上。让她不免有些心虚。但自从进入九幽塔之后,也发生了什么,他仿佛突然对自己彻底失去了兴趣。不仅完全忽略了张二丫这个人,甚至刻意避开了和自己眼神的交汇。
没事没事,只要他没发觉自己的身份就好。
穆雪安下心来,准备打坐调息。结印的时候,手心里仿佛还留着那蓬松柔软的头发触感。幸好趁他昏迷的时候摸了一把。
真是,好怀念啊。
黄庭之中,天地氤氲,万物化醇,穆雪静坐于一泓澄水湖畔。
湖中出现的水虎又化成了岑千山的模样,从水中抬起湿漉漉的脸庞来。算了,穆雪想着,总不能因为水虎变成了个男人,自己就不修炼了吧。左右是小山的模样,他爱待在自己身边,就让他待在黄庭里好了。
从前自己炼器的时候,小山也喜欢坐在附近,托着下巴,静静看着自己。不是都习惯了吗?这样的念头一起,顿时进入了一种熟悉且安心的心境中。任凭那“水虎”在身边玩耍,她自调息阴阳,运转周天。
等璇玑自转三十六周天之后,穆雪只觉黄庭之内一片静逸,她举目望去,看见那位“水虎君”半身浸没在水中,仰躺在苇草丛生的湖畔,那些交错的草茎半遮着他的眉目,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穆雪走到湖边弯下腰看他,如今也只有在自己黄庭之内,才可以这样毫无顾忌地好好看一看他的模样。
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柔软的少年了。肌肤被湖水衬得分外苍白,眉眼之间带着几分抹不去的忧郁,鼻梁光洁挺直,脸颊却过于消瘦,薄薄的双唇微微抿着,纤长的睫毛在脸上投射下阴影,偶尔轻轻颤一下。有那么一点禁欲的病弱之美。这样绝色的男孩子,当能捕获浮罔城中无数女孩的芳心。那里的女孩子向来热情而奔放,勇于追求自己的所爱。怎么会没有人拿下他,而让他苦苦在废墟中等了一百八十年呢。穆雪眼看着那线条漂亮的眉头微微蹙起,像是被谁欺负得狠了,眼睫底下便溢出了晶莹剔透的泪珠,顺着脸颊的肌肤滑落下来,掉进湖水中。
和他被束在无常梦境中时候的模样一般无二。
“不愧是水虎,就和水做得一样。”穆雪好笑又感慨。下意识伸出手去,泪水掉在手指上,仿佛被烧灼了一般,从肌肤传来一股刺痛感。当时是在战场,自己无暇多想。此时此刻,黄庭之内,心湖之畔,小山那暗哑的喉音,透着绝望喊出的话语,突然变得清晰无比,避无可避。让他那样流泪呼唤的人――是自己。穆雪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那小小的水滴,敲开了古井无波的湖面。宁静的湖面便泛起涟漪,一圈一圈向远处扩散开来。
……
付云在篝火边烧一罐热水,瓦罐是从荒废的民居内翻出来的,架子是临时搭的。付云出身富贵,不善庶务,烧个水把自己的鼻尖弄黑了一块,倒少了几分高冷,多了一些亲和感。
年幼的小师妹有些不太好意思地过来,悄悄问他,“师兄,你能把那天的伏虎诀再说一遍吗?”付云看着眼前只有一点点高的小姑娘,那张白皙的小脸上此刻又是血污又是火药的烟灰,脏兮兮地糊在一起。一路这样的艰难险阻没听她喊一声累,叫一句苦。战斗时和大家一样冲锋陷阵,身入险境。休息时还不舍得偷懒,抓紧时间勤勉用功。航舟不过带了她几个月的时间,她便这样为了同门之谊甘冒奇险。就算是素来对她冷淡的自己,都一路得了她不少的匡助。明明是这样可爱的一个小师妹,自己为什么会在一开始对她怀有那样的戒心呢。
付云把穆雪牵过来,拧了一块温帕子,照着苗红儿平日行事的模样,有一点笨拙地帮穆雪擦干净小手小脸。“师妹心中水虎还是那般猖狂不拘吗?”他仔细把眼前脏兮兮的小脸一点点擦干净,细心说起修炼心得,“伏虎者,伏身中真水。只有心中水源至清,方能龙降虎伏。吕祖曾经说过,‘七返还丹在人,先须炼己待时。’也就是说想要炼成这个功法,需要炼己持心,等待时机。你若是一时心湖不静,倒也不必心急,总有能够解开心结的时机。”
他擦干净了穆雪的手,把一块烤得有些糊的烤饼放进穆雪手中,“你师姐受伤了,先将就垫垫肚子。”饼虽然有些糊,吃起来却焦香焦香的。师兄看起来冷清,举动之间却暖烘烘的。
穆雪透过篝火,看孤零零坐在对面的岑千山。他垂目坐在那里,缓缓搓着自己的手掌,指节用力,关节处偶尔发出一两声轻响。似乎不太高兴?
穆雪觉得对比起逍遥峰的师兄师姐,自己当年真是不称职得多了。唯一合格的事,大概是还记得给每日小山做饭,没有饿着他。小山庶务样样拿手,唯独似乎不善于烹饪。他会每天乖巧地收拾准备好各种食材,洗净,切碎,等着穆雪只要过来炒一炒。醉心工作的穆雪便习惯了挤出那么一点时间,做两个菜,和小徒弟共进一顿晚餐。看着小山吃得津津有味,并且不遗余力赞美自己的厨艺,穆雪也渐渐觉得这是一天之中最放松的一段时光。
躺在篝火边睡了一觉,穆雪被一股诱人的香味唤醒。
行动敏捷,杀伤力强大的岑千山不知道什么猎了一整只山猪,已经放倒在溪边,洗净剖开,取了精华部位炖在瓦罐之中。
苗红儿早就蹲在那咕噜噜冒着香气的瓦罐边上,看着那乳白的汤水中不断翻滚出青脆的竹笋,殷红的大枣等等惹人食指大动的食材。“这是用猪肚塞进一整只鸡去,再缝起来,放瓦罐里炖吗?”岑千山挽着袖子,正低头炙烤一片腌制过的猪颈肉,闻言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穆雪连吃了几天烤地瓜烤土豆。这一觉醒来,面前突然摆上了醇香滋补的猪肚汤,鲜嫩多汁的烤肉,还有一碟惹人心喜的野生蕨菜。无异于在饿了几天的人面前摆上一顿琼林宴。
凑巧还全都是自己爱吃的菜。穆雪心生欢喜,就着浓香的白汤,一口气吃了好几块烤饼夹肉。把小肚子都撑得有些难受。
岑千山还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一盆子洗净了的树莓,红艳艳的果子挂着冰凉的溪水,貌似不经意地摆在了穆雪面前的石桌上。
穆雪心底哎呀了一声。尽管已经撑得很了,还是忍不住拿小手摸那酸酸甜甜的果子来吃。原来小山已经学会做饭了,还做得这样好吃。
“不想道兄手艺如此了得,看来我这个妙手香厨的绰号都得拱手相让了。”苗红儿虽然受了重伤,经不得油腻,但天性使然还是忍不住吃了不少,还想着打听食谱,“这些都是魔灵界经典的菜系吗?果然魔灵界有学多菜色和我们大不相同,值得学习。”
“这些,都是家师从前最喜欢的食物,我不过是这些年做得多,熟练罢了。”岑千山微微转过眼眸,余光里,一只白生生的小手正不停地摸那些红色的树莓去吃,“也不知道……合不合胃口。”
好吃的呀,简直太好吃了。穆雪在心里回复他。多少年都没吃到了,可有些馋了,还是我家小山最好。
之前岑千山冷面冷心的模样,又是魔道中人,大家对他多少怀着戒备,不便和他多言。如今他一反常态,主动把话题开了个口子,苗红儿便忍不住燃起了八卦之心.眼前这位可是百年话本的男主角本人,关于他们师徒之间总总虐恋情深的各种版本,可是流传了百年。苗红儿清了清喉咙,试探问道,“岑道兄这般能干,当年穆大家想必是十分喜爱于你。”岑千山修长的手指慢慢转着汤碗,“或许是当年过于顽劣,师尊才那样撒手离去,不再管我。便是魂魄也不曾回来看过。”
不是不是,小山你听我解释,师父我是有苦衷的啊。穆雪在心中叹气。
不知道为什么,听小山这么一说,莫名就有了一种自己负心薄幸,亏欠了他的感觉。
仲伯叹息一声:“也不知道那位穆大家是怎么样的女子,能让你这样的人物,都能弃修为于不顾,魂牵梦绕百年不肯忘怀。”
“师尊她,自然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岑千山转着手里的碗,突然轻轻嗤笑了一声,“若是为了师尊,修为又算得了什么。”
他那样笑的时候,就带出了一股穆雪不太熟悉的狷狂之意。偏偏他还正巧抬眸看来,含伤带怨的眸光若有若无地从穆雪身上掠了过去。
穆雪登时觉得自己乱了的心湖短期内是不能好了。
我心本如明镜,奈何青山入镜撩人。
仲伯在此地和大家告别,“我心愿已了,前头的路便不再去了,就此和大家别过。”他告诉大家自己住在昆仑山下,相约出了神域之后有缘再聚。
最后他和岑千山单独告别,叹息道,“他们几个都还罢了,终究还能见着。只是和岑小兄弟你,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