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修士聚集的营地, 穆雪一行人沿着神道一路向前。
随着神道的深入,世界变得更加混沌无明,天际黄沙漫漫, 分不清日月。路边那些倒塌的神像渐渐不再出现, 天边游动着一些巨大的虚影,它们有着苍白而呆滞的脸庞, 虚无飘摇的身躯。
上古神灵们留在世界的一两丝神识, 千万年来一直游荡在神道之中,渐渐凝成了虚幻之身。
旅途中偶有三五道修或是魔修从路上匆匆而过。能渡过色|欲海到达这里的修士和神道外围那些前来“体验生活”之人不同。他们大多为各门派家族中拥有一技之长的精英弟子, 冒险深入神殿也不再是为了那零零星星的一两株灵草灵矿,而是带有更为明确的目标而来。因而这些人大多行色匆匆,带着一丝戒备,少与他人接触。
穆雪正在一个土坡上挖土灶, 准备搭一个新的地锅锅做晚饭。她手里磊着大大小小的土块, 有些心神不宁。还处于筑基期的苗红儿和付云可能没有发现, 但元神已经凝练的穆雪却隐隐有所察觉了。这一路上有一个熟悉的气息, 一直远远地坠着他们。那人的神识穆雪实在太过熟悉,以至于根本不用刻意查看,都能知道是谁。
小山为什么跟着她们?或许他只是想吃地锅锅了?想到自己一会和师兄师姐愉快地吃着烤洋芋,小山却只能一个人远远地站偷看, 素来宠徒弟的穆雪心里就有些不自在。有什么方法能不动声色地假装偶然发现他, 并且给他送几个烤洋芋过去就好了。
“啊, 小雪你居然会搭地锅锅?”苗红儿找食材回来,看见穆雪搭这个,十分感兴趣, 卷起袖子加入,“这东西在西北方的民间很常见, 在我们这里倒是不多见,想不到你小小年纪也会,来,我也来加点料。”
苗红儿不知从哪里抓来了一只鸭子,放血退毛之后,双手灵活地把那只鸭子浑身揉按一遍,也不知那手怎么动作,就着鸭脖子上一个小小的开口,居然就将整只鸭骨架抽了出来。鸭骨架被抽出来,皮肉却保持着完好无损的模样,像一个空落落的口袋。苗红儿往其中填入不知哪儿来的板栗冬菇山笋等材料,缝合口袋,再加各色作料入味,随后用荷叶裹住鸭子,封上湿泥,和穆雪的洋芋土豆摆在一起,准备放进炉火中闷烤。这一系列操作如行云流水,看得穆雪目瞪口呆。别人进神域背着的行礼中装的不是保命的武器药剂,就是用来交易置换的商品。唯独这位师姐的背包里,只怕填满得全是各种干货调料和吃食。小山年幼的时候,穆雪也喜欢做点好吃的东西,把小徒弟养胖一些。但如今在这位妙手香厨苗红儿的手艺面前,她不得不甘拜下风。
“这是地锅锅啊,好些年没吃到了,以前我老伴倒经常在地头上烧这个。”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那声音开始说得时候离他们且有一段距离,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人已经到了他们面前。穆雪抬头看去,一位老者蹲在不远处一块土堆上,他须发皆白,形容消瘦,身材矮小,穿着一身灰扑扑的土布衣裳,背上背着一把二胡琴并一个褡裢。看上去像是田间一位普普通通的老农。当然,能在神道深处出现的,绝不可能有普通人。苗红儿和付云站起身来,不动声色地将穆雪挡在后面。
“莫要紧张嘛,小娃娃们。我不过是想和你们讨一口吃食。”老者蹲在土堆上,“我也不白吃你们的,你们是要去渡亡道吧?我拿路供和你们换。”他从怀中掏出一小叠黄纸,圆形方孔,印有金色的d字符。
东岳古神曾掌管人间万物生发,统一应阴魂鬼物。人死则魂归东岳。因而神道之中的渡亡道,便是亡灵超脱,汇聚之所在,生人莫近。生人若想要过渡亡道,一路上的供奉可不能少。
付云等人进神道之前也有打听过这里情况,自然是有所准备。
但眼前这位衣着普通的老者,拿出的纸钱却非凡物,隐隐透着佛门高僧加持过的功德金光,在鬼道中最为好用。
付云便知其出身不凡,想了想,将那些黄纸接了过来,“前辈客气了。不过些许吃食,等做好了,一定奉上。”
老者一脸的褶子都随着他的笑容皱了起来,“好嘞,那老夫就等着了。老夫姓仲,你们唤我仲伯即可。”仲伯解开背上的二胡琴,抱在怀里调弦,口中漫不经心地说,“被这味儿吸引来的,好像不只有老夫一人啊。朋友,何必鬼鬼祟祟,还是出来罢。”
众人顺着仲伯的视线一起回头,远处的林木间,慢慢走出了一个带着斗篷的身影。“岑道兄?”付云抱拳打了招呼,“真是巧,道兄缘何也在此地?”岑千山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的眼眸微微朝穆雪的方向转了一下,就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莫名其妙地跟随着这些人走了一路,
“莫非道兄也要前往渡亡道?”幸好付云给了他一个台阶下。岑千山终于沉默地点了一头。
付云对这位魔修的感觉很复杂,这个魔修的性格实在是太阴晴不定,在欲海的时候,他力战群妖,一舟渡海,浴血而笑,桀厉又张狂。如今他又这样的沉默而寡言。但不论怎么说,他曾经救过自己的性命,出于从
小的礼教,付云还是客气地挽留他共进晚餐。
这个孤僻的男人沉默了半晌,竟然真的慢慢地走到火灶边坐下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转折实现了穆雪的愿望,让穆雪很高兴。或许是因为心里装着兴奋,手上的动作就大意了。在穆雪敲碎土块塔的时候,那些烧红的土块没有按计划中塌陷进灶炉里去,反而有几块崩塌下来,向着她弹去。她还来不及闪避,一只绑着绷带的手臂已经出现在她的面前,那手速度极快,化为数道残影,将那几块飞溅的土块一一挡住抓在手中。那土块经过烈焰久炙,早已通红灼热,但岑千山抓着它们似乎丝毫不以为意,他看了穆雪一眼,平静地将土块丢回火灶,从她手中接过敲打土块塔的棍子。“还是我来吧。”
他的动作很快,比穆雪还要熟练,三俩下将烧红的土块塔敲进灶炉中去,并迅速地用沙土覆盖灶堂灶口,封住了所有热量,让灶膛内的食物得到充分的炙烤。
在等待食物烤熟的时候,穆雪拿了一罐烫伤膏,坐到了岑千山的身边,“刚刚谢谢你,烫伤了吧?”她自然而然地拉起了岑千山烫伤了的右手,那束住手掌的绷带,被碳火烧断,垂落下来,露出了手臂上的肌肤。这么多纵横交错的伤疤是从哪里来的!穆雪皱紧了眉头,
在手掌被触碰到的时候,岑千山下意识地就要收回手,但手指被一只圆圆短短的小手握住了。“别乱动,给你涂点药。”那个六岁的小不点握着他的手说。从岑千山的角度看下去,只看得见她头顶的两团乌黑的发髻。
一点冰冷的触感,出现在掌心的肌肤上,那小小的指腹蘸着膏药在手心来回摩挲,带着一点痒,她捧着自己的手涂了药,再轻轻往上面吹气,冰凉的气流吹在手掌心,吹散了火辣辣的疼,吹进了往昔的一段记忆中去。
那时候他刚刚成为师尊的弟子,爬上货架去取一小罐火龙血。他平日做事一向认真,从未出过任何差错。就那么一次,也不知道为什么,手一滑,眼睁睁地看着那一罐珍贵的药剂,从空中翻落了下去。他全力扑过去,想要捞到掉下去的罐子,可惜那瓶子还是擦着指尖掉在了地上。啪叽一声,摔得粉身碎骨,赤红的溶液溅得他一手。火龙的血,具有强大的腐蚀性,溅到手上,烧得肌肤冒起了青烟,火辣辣地疼。但此时的他已经顾不上自己的手,他清楚的知道师尊为了买到这瓶火龙血,费了多少精力,跑了多少次货街。这小小的一点龙血,足够买下好几个他这样的孩子。他拼命地趴在地上,想将残留的那一点龙血收集起来。
“你在干什么!”门口传来了师尊怒气冲天的斥责声。岑千山哆嗦了一下,年幼的时候他曾犯过一次同样的错,那时候义父扒了他的衣服,把他用鞭子抽得三天下不了床。师尊大步踏进来,一下把他从地上提起来,放在了操作台上,抓住了他的手,将掌心翻过来。他以为会迎来一顿责打,但冰冷的液体冲洗掉了手心的龙血。师尊也是像这样皱着眉头,一边给自己涂药,一边在伤口轻轻吹着气。“怎么这样笨,龙血掉了就掉了,竟然傻到用手去捞。”
等了许久,没等到一点责罚的岑千山结结巴巴问了句:“不……不打我吗?”
“打啊,怎么不打?”师尊没好气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为他处理伤口,“必须狠狠地打,打屁|股,先欠着,我都记着。”这样欠着的东西,越积越多,经年累月地欠了下去。再也没有偿还的机会。
后来,他时时去荒野狩猎。猎取到了龙血凤翎,便巴巴地跑回来送给师尊。再挨到师尊身边,用自己手上一点点的伤口和师尊撒娇,等着师尊给自己涂药,给自己吹吹,心底泛滥着被宠爱的甜。
冰冷的气息还吹在手掌心,岑千山从回忆中清醒过来,一下抽回了自己的手掌。那孩子白皙的手指松开,温暖的触感还停留在肌肤,奇怪的是并没有令他觉得反感。因为幼年时期义父留下的阴影,岑千山十分讨厌同他人有肌体上的接触。这大概是除了师尊之外,难得的在触碰到自己的时候不令他难受的人。或许是因为她还是个孩子的缘故,岑千山这样想着。
烤熟的八宝鸭和土豆被从土灶中扒拉出来。香嫩多汁的无骨鸭肉,搭配着香菇板栗冬笋等口感脆酸的山珍,还有那掰开冒着热气,捧在手上呼呼吹着吃的土豆,斜阳下的一顿晚食,吃得大家赞不绝口。穆雪年纪最小,忙着端食物给所有人。
“小娃娃们手艺了得,和我家老婆子当年差不多。”用冥钱蹭了一顿饭的仲伯没口子夸赞。
“仲伯伯,你家婆婆手艺真的有那么好么?能比我师姐还厉害?”穆雪给他加了一份酥烂的土豆和鸭胸肉。仲伯白胡须下的笑容渐渐有些苦涩,“我家老婆子还活着的时候,我其实没觉得她做得好吃。我那时候一心只求大道,对男女之间,夫妻之情,并不太放在心上。”
“啊,真是抱歉。”穆雪没想到笑眯眯的老人挂在嘴边的老伴已经不在人世了。“没啥。都好些年头了。”仲伯摆摆手,“以前我忙着修行,老婆子总跟在我身后,喊我吃这个,喊我吃那个。那时候我只觉得她吵,碍着我的大事。等到有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