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祐四年四月,赵骏在淮南西路坐镇了一个多月。
根据杨告的调查,寿州有霍丘、安丰两地出现纰漏,光州则有固始、定城,以及黄州黄陂。
也就是说,贪腐案子主要集中在淮南路的寿州、光州和黄州三地五县。
涉案县令有九个。
除了现任霍丘县令畏罪自杀以外,五个前任县令调走,另外四个都老实交代,是受了前任县令的贿赂。
至于最后那个县令,去年才调过来,不怎么管事,地方任务都交由差役和大户管理。
前任知县与他交接的时候,发现此人傻乎乎的,一通试探下来,根本听不懂他的暗示,就干脆没有拿钱贿赂他。
后来也确实如前任知县所料,此人根本没发现本地居然发生那么大的案子,被当地富户以及差役们蒙在鼓里,当傻子一般糊弄。
只是虽然没参与其中,但显然有严重的失职行为,最后还是被杨告停职,目前地方政务都由州府衙门紧急调人过去管理。
“目前查到的就只有这么多,虽说只有五个县涉及,可牵扯的百姓能达到十余万众,淮南大旱死了数万人,其中大部分都是这五个县的丁口。”
淮南路转运使衙门内,杨告将最近这段时间查到的情况一一向赵骏报告道:“根据下官查到的这五地赈灾粮食数量,达五十万斛左右,以当时各地粮价普遍暴涨到三千多钱一斛甚至四五千钱一斛来算,粗略估计,即便他们只贪腐了其中五成,价值也超过百万贯了。”
“五成?”
赵骏冷笑道:“若是他们只贪了五成,何至于死那么多人?”
“是。”
杨告说道:“下官怀疑也不止五成,另外下官之前经过亳州的蒙城,发现那里的百姓面黄肌瘦,丁口很少,打听得知亦受到淮南旱灾波及,下官觉得那里可能也有贪腐案发生,只是亳州属于淮南东路”
亳州跟寿州近在咫尺,蒙城其实就是寿州治所下蔡的隔壁县,两地县城相距不到一百八十里,所以蒙城那边的情况,作为淮南路发运使的杨告还是稍微有所了解。
如果再加上亳州的蒙城,以及淮南东路可能还未查到的情况,那么整个贪腐案涉及之广、牵扯之深,就难以想象了。
只不过虽然两地离得近,可亳州跟濠州一样,属于淮南东路,不归淮南西路管辖,因此杨告这个发运使管不到淮南东路去,即便觉得蒙城那边有问题,他也没什么办法。
“无妨,到时候我会派人通知淮南东路转运使,给予你异地查案的权力。”
“是,多谢知院。”
“到目前为止,只查到了九名县令吗?”
赵骏又问。
这个结果有点让赵骏不满意。
涉案金额达一百多万贯,粮食达五十万斛以上。
要知道朝廷赈灾也才调拨一百三十万斛,加上地方常平仓,总数量在四百万斛以上,其中八分之一被贪墨了。
那么大笔粮食、金额,居然就是当地五个小小的七品县令给瓜分?
即便加上后面四个继任者得到的贿赂,每个人也能赚十几万贯了,这怎么可能呢?
谁给他们的胆子?
哪怕在赵骏眼中很小的县令,在地方百姓眼中已经是天大的人物。可至少若没有背后人撑腰,把他们组织起来一起捞钱,赵骏打死都不信。
“自是不止,还有地方主簿、县尉,大小吏员、押司、管账,涉案人员至少在四五百人以上。”
杨告沉声道:“只是目前能够查到的就这些,因为现任县令基本上都由前任县令暗示、接洽。他们只是隐晦知道这背后可能是原淮南路转运使黄惟,寿州知州孙沔,光州知州刘登,而没有与他们有过来往。”
“唔那你应该知道怎么做了吧。”
赵骏微微点头,现在目前所知的情况是,这个案子背后绝不止涉及到几个县令,撑腰的主要是两个知州以及转运使,还有可能有转运副使、提点司、转运判官、提点判官等等一路高官。
毕竟那么大的事情,一路提点刑狱司完全不知情就太说不过去了,难道这些人几年来都不走访一下各县,提审邢狱诉讼案件的吗?
所以实际上至少在古代,官员们对各种贪腐的方式和手段都比较熟悉,任何一个贪官污吏的存在,其实都是源于上司同僚们的默许,单独作案的可能性几乎是不存在的。
赵骏便觉得这里面肯定有一个庞大的关系网,只是目前他隐约知道的就那么几个。
但正所谓查案要讲证据,反恐才只要名单。
在孙沔他们没有造反之前,要捉拿他们还是要确凿人证物证。
比如那前任四个知情的县令,他们被抓了就是人证,再从他们身上找突破口,信件、账本之类,总归是能一路往上查到到底。
因此赵骏的意思杨告显然明白,笑着说道:“下官在查清楚淮南路有哪几个县出了问题后,就立马派人用知院的手令,跨境去捉拿了,想必也很快就
有结果。”
“那些人都被调到哪去了?”
赵骏问。
“一个在江西路,一个在湖北路,一个在广南西路,还有两个在成都府路,其中两个去年和今年刚升了州府通判。”
“倒是升官发财了,江西路那个应该能最快抓捕归案吧。”
“是的。”
杨告说道:“下官查到后,第一时间就派了人过去,想必就是这两天应该就能把人抓回来。”
说着他面露得意之色,之所以赶在今天过来汇报,自然是来汇报成绩。
算算日子,去抓的江西路的人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到时候他把人押到知院面前,在知院面前犯官一五一十,如实招供,他不就狠狠地露脸了吗?
“嗯,做得很好,只要这次大案能查个水落石出,本知院定当重用你。”
赵骏翻了翻杨告抬上来的一连串公文,里面有他把那五县涉案人员全部关押起来,然后一一审问的文书记录。
赵骏是三月上旬到的寿州,在第七天让杨告开始查案,现在已经是二十多天后,杨告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查出那么多东西,其实已经很不错了。
“谢知院夸奖。”
杨告心里喜滋滋,攀附权贵有的时候就是这么舒服,有些人明明能力出众,不贪不占,政绩斐然,为什么就是不能升迁呢?
千里马终究还是要有伯乐,现在杨告就觉得自己遇上了自己的伯乐,以同学究出身出将入相指日可待矣。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却急匆匆进来一名官员,杨告扭过头看去,看到那是他派去江西路抓人的发运判官,对方的脸上却是大汗淋漓,一脸惆怅,杨告心中一紧。
果然那人进来后,先向赵骏行礼,随后又向杨告行礼,接着说道:“知院、大漕(宋代发运使别),出事了。”
“什么事?”
杨告连忙问道:“不是让伱去捉拿犯官吗?人呢?”
判官苦笑道:“下官到的前一天,那犯官就已经自裁,留下绝笔书信,说一切都是他所为,县衙文书皆付之一炬。”
“砰!”
赵骏拍案道:“岂有此理,一查就自杀,一查就自杀。既然都是他干的,烧了文书做什么?又偏偏把绝笔书信留下,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判官说道:“下官也这么认为,立即请了邻县仵作勘验,得出结论是那县官应是被人勒死,死后悬梁伪装成自尽。”
“一定是杨日严通知了背后之人,那背后之人倒是狠辣,而且极为丧心病狂,下官前后恐怕查出案犯不足几日功夫就能杀人灭口。”
杨告只觉得相当惊悚。
霍丘县令其实是被恐吓逼死的,但确实是自杀毋庸置疑。
然而这位县令可是被人直接杀死,显然是不想死,幕后之人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人给弄死。
对方的狠辣超出他的想象。
要知道杨告着手调查的时候,当时其实只是知道了霍丘县的情况。
之后再通过全淮南路摸底调查,又派人亲自下基层一县一村一镇的亲自到现场核对,仔细记录受灾人数和他们收到的赈灾款数目,才把全淮南西路三十多个县查干净,然后派人去抓前任犯官。
这个效率已经是惊人的快了。
可对方还是利用这个时间差,仅仅差了两天时间,就把江西路那位县令给杀死,对方之果决,对方之心性,绝对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出来。
“黄惟和孙沔手段有这么狠吗?”
赵骏皱眉道。
“这一点下官倒是不知,对他们并没有太大了解,只是下官担心其余几人。”
杨告面露惆怅。
赵骏沉吟片刻,说道:“前任霍丘县令在哪里?”
“绵州通判!”
杨告立即明白了赵骏的意思,说道:“他绝对不会有事。”
“但如果来的路上出事呢?”
赵骏问。
霍丘是最早查出问题的县城,杨告接手的当天就马上派人去查前任霍丘县令,然后用赵骏的手令派人去抓了。
即便杨日严也是当天就派人去通知幕后之人,可先前往幕后之人那,幕后之人决断再遣杀手,一来一回的时间也绝对不够。
所以除非杨日严就是派出杀手的幕后主使,否则去抓前任霍丘县令的那边大概率安然无恙。
问题是去抓可能不会扑空,回来的路上被人家派杀手埋伏怎么办?
杨告显然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说道:“下官亲自领淮南路的厢军前往荆湖北路。”
“嗯。”
赵骏点点头:“从淮南去成都来回都只能走长江,你现在去荆湖北路守着,拿我的手令,沿途官员必须全力配合,地方军队也归你调遣,务必要让前任霍丘县令活着到”
“是。”
杨告连忙拱手应是,立即转身出去了。
赵骏看着他离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