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蜀之地,地势奇峻,山峦叠嶂。
西蜀国仿建大秦帝朝的驰道,以锦城为中心,四通八达,如无数锦绣缎匹铺满西蜀与大秦之间的重镇城池。
剑阁东北之地,十二连峰之一龙龟峰附近,远山翠屏,树木葱郁,山间小路蜿蜒如蛇形,逶迤千里。
鸡鸣三更之后的山路,满是枯叶。枯叶沾了露水,更加湿滑。
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一手拄着一根木棍,一手提溜着衣袍前襟,一脚深一脚浅,自山路上而来。
少年的肩上扛着一个白猴子,腰间挎着一个银丝葫芦,只是锦袍下罩着的练功服,让少年少了很多江湖侠气。
少年嘟嘟囔囔,肩上猴子吱吱,随手用木棍打开山间小路上的枯枝杂草。
“早知道,晚点出发,天亮了也好啊,更深露重的,外面衣袍打湿了,真难受。”
少年甩着手中的木棍,嘟囔着前行,突然凝神,山腰不远处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
少年正欲运转功法,突然想起怪道人师父嘱咐过不可动用修为,需徒步去往大秦帝朝的话,双肩顿时耷拉下来,伸手摸摸肩上的小白,小声哭丧着道
“小白啊小白,也就剩下你了,师父真是狠心,这几千几万里的路途,我两脚何时才能到咸阳呢?”
这个少年正是初次独自行走江湖,步行前往大秦帝朝都城咸阳的无心。
无心父亲早早已经出发了,与墨白去了咸阳城。
安抚小白不出声,无心弯腰,循着之前的声音摸了过去。
再行数十步,山势突变,两山相接之处平缓,有一茅草亭扼守山脊行道,远远连着远处山下驰道咽喉。
“求求你不要杀我,我今天没有讨来钱,只有半个干馒头,你要,都给你。”
草亭下一八九岁乞儿,枯瘦小手紧紧握着半个馒头,身子站着,远远举着馒头捧给眼前横肉满面、手中拿着一柄半截木柄窄刃马刀的汉子,哆哆嗦嗦地说道,
“都给你,求你放我回家,娘等我呢?行行好,好汉,可怜一下吧,这位英雄大哥!”
拿着断刃的汉子并不着急说话,跟了半夜,才追到了这个叫阿草的小孩子。虽说阿草身上并没有多少肉,卖不了好价钱,但也能换取几十文,也能喝顿好酒。再说了,难得遇见一个小孩子,也是白嫩,好歹也是能用一下,好久没有去翠香楼了。
汉子并不多话,一脚踩在草亭栏杆上,堵住了阿草仅有的退路,另一手试着向前探去,拿向那捧着馒头的枯瘦小手,等先拿住这个小孩再说。
江湖上三种人惹不起,和尚、女人、孩子。
行走江湖很多年的汉子深喑此道,即使是在这连山十二峰的江湖势力中,栽在这种事情的不在少数。汉子当下只是想着抓住阿草再说。
阿草抿着嘴唇,珍珠泪滴划过脏兮兮的脸庞,杂草般枯黄发窝下,一双大眼睛镶嵌在枯瘦脸颊上,泪眼中并无多少慌张。
眼见汉子的双手即将抓住乞儿的手,无心心神一动,顾不得修为限制,只以武道体魄上前,打晕这个汉子,抢下孩子再说。
小白轻轻吱一声,熟悉它的无心自然是知道的,小白是在提醒无心,他师父下山前不准他杀生。
无心躬身撤步,抖肩撂下猴子,举着木棍,预直步向前。
“谁?”
汉子转身看向无心藏身的树下草丛,半转身子,刀刃内扣,周身气劲运转小腿和脚底,作势冲上前。
汉子深知山野多野兽妖魅,他只有武道第一境炼肉境修为,要是碰上大妖,只能先跑一步逃命。
小白吱吱叫着,窜上树枝,对着汉子龇牙咧嘴,调转屁股扭扭,接着跳过几个树枝,越发挑衅放肆。
汉子看着白猴子,神色一松,原来是只小猴子。这只猴子颇有灵性,真是可恶,等抓了阿草,再去抓了猴子烤了,祭一下五脏庙。
“找死!”
汉子惊怒转身,腰间剧痛,一柄生锈的半尺小刀插在腰间,阿草狰狞的脸庞死死盯着汉子,双手转动着小刀,那半块馒头早就丢在了草亭地上。
持刀汉子后抬腿,一脚将这个趁着灰蒙蒙天色,悄悄摸到自己身后的乞儿阿草踢飞出去,一手捂着被乞儿连带拔出断刃的伤口,手中温热,已然受伤。汉子微微躬身,连着一刀劈向倒飞的阿草。
阿草一手紧紧攥着生锈小刀,一手虚撑着,静等身体落地撑着,躲过汉子那一刀之后,再向前补一刀。
无心眼见着那个小孩从手中破烂袖口拿出一柄小刀,直直刺入拿着半截断刃汉子的身后,身体悄然伏下,重新藏着。
看着两人绕着草亭,互相“厮杀”。
亭中两人并无江湖杂记中侠士间客的那种声势浩大、自报名号之后的招式对决,只有互相瞅准时机,互换一刀的狠辣决绝。
无心看着那个汉子,明显是有武道修为的,但也只是第一层武道修为,根基虚浮,只能在这些满是“妇幼”的江湖中,做个“称王称霸”的地痞。
无心出身丞相府,从小并未接触俗世人间的江湖,见过的也是那
些山上大修士和诸子百家的高手。
从剑阁一路走来,也算是见多了如断刃汉子这样的地痞,但是如此狠辣决绝的乞儿,很少见。
无心看着那个汉子不断闪躲,不断乘机用小刀在汉子身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刚还能运劲跳跃的汉子,脚步逐渐踉跄,不多时便一头栽倒在厅外泥土地上,腰间伤口不断渗出黑血。
“蛇骨草,你这个……阿草,果然,够狠。”
汉子挣扎着,如潜龙峡那边被猿猴撕扯,树枝敲打的蛇虫,扭曲挣扎。
无心看着,起身之际,如鹤展翅凌空,几步跨到汉子身前,一棍挑开汉子手中断刃,棍头一缕细小剑气封住汉子前面大穴。
汉子身体一顿,不再动弹。
无心躲过背后乞儿袭来的一刀,棍子连连点击几下,封住受伤汉子后背大穴,止血。只是伤口早已不再流血,黑血早已凝固。
已然是毒入脏腑,无救。
无心反手格开乞儿的半尺小刀,轻轻打落小刀,看着眼前的小脸脏兮兮的,明显是个七八岁孩子的乞儿,压抑着心中冷意,出声呵斥:
“住手,我和他不认识!”
阿草一顿,看着眼前干净的锦衣少年,心中一慌,自觉后退几步,转身就跑,只是没跑几步便被赶来的少年堵住了去路。
“我并非要杀你,那个人出手抓你,你反杀并无不妥。”
“你是谁?”
无心看着乞儿,冰冷的眼神看着自己,好像看着生死仇敌。
见到其不再逃跑,无心转身跑去查看倒地的汉子。
“我叫无心。你这个蛇骨草的毒性极其霸道,这个汉子可能活不下去,你有解药吗?”
无心俯身看着进气少出气多的汉子,束手无策。要是自己修为在身,以第四境归元境的真元,至少能救活汉子半条命,可惜自己修为被封,加之师父有言在先,无法动用真元。
武道修为倒是并未被封印,只是武道真气对解毒,并无多少裨益,只有武道第五境炼脏之后,以武道入先天之后,才能出手救治。
“你分明和他一伙!”
无心伸手夺过当头一“树棍”,顺势将木棍压在乞儿肩头,压得其不得动弹。
“我只是想救人一命,并非是同伙,也不是慈心泛滥,只是生灵有命,想让他活着赎罪。”
“解了他的毒,交给驰道驿站,充作民夫,以赎罪。”
阿草依旧死死盯着无心,身体颤抖,肩上的木棍如山岳,周身动弹不得,知道自己碰上了“山上神仙”之流的人物,只能闭眼等死,只是阿草始终不愿跪着求生。
即使之前汉子亮刃逼迫之际,也是站着求饶,趁其不备出手。阿草知道自己偷学的那几招打架的诀窍,对那位断刃汉子“马脸”还有一丝出其不意的效果,但对眼前锦衣少年,并无多少作用。
何况躺着的汉子“马脸”并不是什么正经武人,只是山下安阳镇离人巷的一个地痞。眼前少年,即使手持木棍,却如阿草曾经在山上采药之时见到了“御剑神仙”一般,气度非常。
无心半晌不见乞儿回答,转身一看倒地的汉子,早已魂飞青冥,难以再救,无奈叹息一声,放下木棍,示意乞儿自行离开。
无心心中记着祖父的告诫,修行修心,入世出世,自己这趟出行,本按照第四境修为御剑月余,便能到咸阳城,若是马车出行,也是三四个月即可。
怪道人师父要求自己一步步走去,又不许动用修真功法修为,只能以武道修为行走,何尝不是让自己一步步走过这千万里,一步步修心,磨砺自己,让自己更好掌握体内魔道和鬼道功法。
阿草看着锦衣少年提着那早已是尸体的汉子,走到一边山石堆积之处,掩埋那个汉子的尸体。阿草知道,少年并非那种山下酒肆说书人口中那种只见眼前生死、不计身后缘由的侠客修士,也不是这位“马脸”的同伙。
阿草后退两步,转身欲跑,忽地停下快速返回,捡起地上那柄断刃,别在破烂布索系着的腰间,又捡起亭中那半块馒头,钻入林木之间,掏出一个枯草掩藏的小背篓背上,沿着羊肠小路,向着山顶而去。
无心不多时便掩埋了汉子,看了一会那堆碎石堆砌的坟头,神色逐渐平稳。
红尘因果,为恶必有果报。只是无心觉得,那个孩子,很像很像之前的自己,眼神倔强,只为活着。
只是自己很幸运,遇见了很多人。
这个汉子,最大恶不在于他想抓了这个孩子,是让这个孩子对这个世界又失望了一分。
无心抄起银丝葫芦,灌了几口酒,小院的酒,到了外面江湖上,好像多了一份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