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希闻看着街边摆摊的师侄问道一,卦摊依旧破烂不堪,周围人影绰绰,终究是没几人上前。
反倒是陈希闻坐在卦摊之后,几位大娘领着自家宝贝孙子上前来问卦,老道士终究是多了神仙气,卦象更靠谱。
八字、面相、手相,又抽了签……
问道一看着自家师叔一番忙碌,挨个将卦摊上的器具试了个遍,落了几句谶语。
这些都是俗世之物,也都是那些旁门左道招摇撞骗的行头,并不是自家宗门内的天机灵器,很难能算得出一个大活人的运势。
更何况问道一眼睁睁看着师叔,给那位大娘的小孙子批了一句“人中龙凤”,他心中早已后悔今日偷跑出来摆摊,连累了那位“鼻涕虫”小兄弟,
那位“鼻涕虫”“人中龙凤”的小兄弟,今后怕是耗尽祖上阴德,也当不上“龙凤”了。
“龙凤”之属多为神兽,当可作一国气运载体。俗世国家中,视国运昌盛,只要选择一物承载气运,不让气运落于空处即可。除了常见的灵器,四象,五行之属的神物、神兽之类也可以,龙凤最佳。人中龙凤的说法源于此处。
问道一满是不解,眼前的大秦国运正盛,黑龙据守咸阳,更有及冠不久的帝王雄霸天下,‘小鼻涕虫’如何在蒸蒸日上大秦帝朝,做那开国立祖的“龙“?
陈希闻看着那大娘将刘姓的小孩子拉走,得卦金四文。
大娘哄着、抱着孙子回家,今日兜中只有四文钱,自己孙子最喜欢的轧糖,没余钱买了。
陈希闻转身看着满眼惊讶的师侄,微微一笑,神秘至极,宽大的道袍挽起,手中举着四枚铜钱,搓了搓之后,递给了问道一,叮嘱道:
“俗世之卦,多是宽心之言,怎能凭借一卦象谶语就能定人运势呢,手相面相,也是相由心生,善恶心性是任何卦术都难以尽数度量策算的。
当然,我刚才说的‘人中龙凤’,也不过是宽心谎话。此少年,百代贫苦,他这辈子也是,不过他子孙会很有出息。在其死后百年,也是能追个帝王谥号。”
问道一只觉自己策天诀修行不到家,看刚才妇人,虽有积善,但也是薄命之相,“小鼻涕虫”也是“劳碌命”,师叔哪里看得出今后数百年的运势。
如果用了灵器周天仪或者其他神物策算天机,说不定也是可以算出几分的,但终究是得不偿失,四枚铜钱少了,不足以做价值相等的卦金。
陈希闻却不说透,卦术说透话底,也算是泄了天机,问道一的修为挡不住未来四百年刘氏王朝的气运冲击,即使手中拿着那“四枚铜钱”,依旧挡不住王朝气运反噬带来的心魔。
修道难得,护道难为,成道可遇不可求。
无为道院一脉,修行天机之力,道家策天诀更是天机修行大成法诀。天机,需要在俗世红尘中抽丝剥茧,也要在山上宗门体悟道法自然,两者缺一不可。
问道一自然是知道好赖的,将那“四枚”有可能化为灵宝钱的俗世铜钱仔细收起来。
虽然只是四百年的王朝气运加持,再添加一些宝物,以后可能使得这四枚铜钱,变成四枚百年灵宝钱,远远比不过千年灵宝钱那样难得,但也是很稀罕的天机策算的神物了。
问道一趁着陈希闻此刻清闲,随手捏着卦布四角,一兜桌上物件,甩在身上扛着,卦桌先托付给旁边医馆照看,胡乱收了卦摊,拉着自家师叔,进了一道偏巷子,七拐八拐之后,落座在了一处深巷酒坊,用身上为数不多的铜钱打了半坛酒,说是为了自家师叔送行。
陈希闻看着眼前的酒,想起那坛极好极难得的酒,口中砸吧砸吧眼前的粗酒,滋味少了很多。
问道一是藏不住话的,那个丞相府怪异面相的孩子,那晚清醒之后,自己就发现不见他的踪迹,后来去了丞相府,曾经的遗址恢复如初,府邸内无丝毫人气。
“那个孩子……”
还没说完,陈希闻抓紧打断了话,语气格外严厉,
“今后不能问,不能卜算,更不能去找那个孩子。要不然,我替你收不了尸。”
之前太史令阁中,陈希闻还勉强可以看出无心的丁点面相运势,但是那晚之后,无心命运天机似乎消失了,又似乎无处不在,如今即使借着玄武令龟甲,也不能策算其天机。
“你不要命了,你是不是已经用策天诀试过了?”
问道一不敢看自己师叔。
距离那晚,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自己伤势刚好,现在又受了伤,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体内五脏五气,更是稀薄了很多,眼见是瞒不住了。
“山下”红尘难渡,果然师叔不骗人。
问道一连连告饶,只是说着不痛不痒的话,陈希闻深知其性格,怕是说了也是白说,只能等他吃上一些苦头才能明白自己的话。
陈希闻又告诫了几句,让自家师侄不要想着替自己为吕家还人情,不必找诸子百家的麻烦。至于之前道门传信去丞相府除魔的事情,他师父,自己师兄早已知晓,道院内的那些鬼魅魍魉,早就送到了南越那边的妖族战场,而且是他师父亲自送过去的。
陈希闻抿了一口酒,细细再品一下滋味。
这酒啊,就贵在第三口,之后味道便尽了,没味道了。此番百年红尘,得了一物足以。不过想到那个即使众人围攻,也未曾杀一人的老爷子,终究是心中有愧。
问道一眼见师叔放下了粗糙陶土酒碗,知道是时候分别了,这场酒也算是送行酒。
无声息之间,问道一眼前的那个身影早已消散,合着晚春落日余晖,慢慢散去。
酒家掌柜,搓了搓老旧獾皮围裙,瘸腿挪动至外面酒桌前,将半坛粗酒摆在邋遢道袍少年面前,安慰道:
“上了战场,自己小心。”
言罢,不等回复,又挪动脚步回了柜台后,继续擦着杨木桌凳。
少年道士,眨巴眼,却未说明自己并非离家从军少年郎。第一次仰头狠狠灌了一大口酒水,只当是慰藉老秦军士的拳拳之心。
破布道袍难得私藏的十几枚铜钱,尽数堆在酒坛旁,少年道士快步走出短短小巷,装作未曾听见身后酒家掌柜的呼喊。
原来,俗世红尘,真的很难渡。
少年道士身后酒肆招牌上的“平安酒”三字下,隐约新画了一道酒水痕迹的平安符,随着春风摇摆。
出了巷口,不多几步,迎面便撞上了等待许久的少年和尚,现在应该说是少年禅师,手中的韦陀杵直直立在驰道之上,禅韵内敛,周围阵法运转也变得慢悠悠。
问道一咧咧嘴,这段时间最不愿意遇见的人,偏生遇见了。
这几个月,佛院掌律慧行,走遍了半个咸阳城,佛家往生经文清扫了丞相府残存冤魂,之后便到了太史令阁,堵着府衙大门,等着陈希闻。
陈希闻自是不愿意再见的,佛院与道院今后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但是眼前不适合两人再见。
道家降魔除妖的手段并不比佛院少,慧行即使魔念已消,但是还是得向五院说一声,不能违心帮慧行,帮佛院隐瞒他入魔一事。所以躲着不愿意见面。
问道一知道玄一此行是为了询问无心,为了替自家佛院掌律向那位少年赔礼赎罪。问道一不待其开口便摇了摇头,表示自己问了自家师叔,并无任何吕家的消息。
玄一并不意外,问道一不至于在此事上哄骗自己。另一手单手竖在胸前,道了一声佛号,口中禅经不绝,转身便走。
问道一紧走两步,一手搭在灰布僧衣肩上,被酒水打湿的邋遢道袍,熏得玄一躲闪不得,口中喋喋不休:
“知道了就会告诉你,哪能骗你呢。走,作为交换,你得陪我去城西支摊卜卦,想来有你这个俊美和尚,那些女施主会很喜欢,趁着天未黑,还能赚一些铜钱。”
说罢,问道一不等玄一拒绝,拉着灰衣少年和尚急急忙忙去了城西那片窑口。
春风萦绕,佛韵禅意不绝,过路的行脚短衫老农,丝毫未曾注意两个佛道少年经过,只觉得脚步轻快了几分,觉得半日锄田的疲累,舒坦了大半,只当是春风温润。
原来,此刻已是晚春,春风后的夏雨就要来了,夏苗也长了起来。
这个世道,人熬过了寒冬冷春,就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