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队部位于村北,是两排坐北朝南的房子。原先这里是小学校,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村里又新建了学校,大队部就从土改前的土著老财家搬到这里。看上去,房子有些破旧,门窗略显歪斜,但离地一米多高的地方,用石灰粉刷得雪白,上面写着标语,显得干净整洁。哦,对了。那标语就是贾达理所写,黑色正楷,工工整整,一笔一画。有人说,贾达理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但他的生活中,有许多许多的不完美。但也有人说,要想完美,必须有一段不完美的过程。只要努力,反反复复地努力,才会有完美的结局。但也有人说,世界上本来就没有完美,完美只是一个不断完善的过程。但也有人说,完美和不完美只是相对的一个概念。就像贾达理想要一个闺女,却偏偏生的全是儿子;想让大儿子考大学,却偏偏又和卜杏斜有那么一层关系一样。是是非非,纠缠不清。
扯远了,又扯远了。话还得说回来。董也牛从大队长室出来,棉衣外套一件黑色中山服,蓝色西裤,大头靴,看上去年龄比贾达理大几岁,个头也高一些,身体也壮一些。他推开会计室的门,喊了声:“老滑头,你来。”
被叫做老滑头的人是生产大队的会计。姓滑,别人戏称老滑头。老滑头是倒插门女婿,六十开外,光头,戴一副老花眼镜。他一边思索一边走到大队长室后,轻轻坐在董也牛对面的椅子上,低头不语。他猜,从董也牛叫他的神情看,肯定有什么事情。但是什么事?好事还是坏事?怎么应对?他正在耷拉着眼皮,分析与判断着。
董也牛看看老滑头,吧砸一下嘴,慢条斯理地说:“有一件事情,得请教你。”
老滑头有些吃惊。在金泊村,董也牛是说一不二的人物,向来都是瞪着眼睛挺着肚皮吆喝,夹杂着骂人的粗话,霸气森人,很少会用这种温和的口气和人说话。今天,他觉得有点奇怪,迟疑片刻,硬着头皮嬉戏道:“啥事?你成天起来办大事了小事,还用请教我?”
董也牛思索一下,依然慢条斯理,也有些沉重与无奈,“是别的生产队的事,请教我,我也拿不准,再请教你。”
补充一句,别人问老滑头话时,他总是有所迟疑,有人说他是迟钝,其实是刻意所为。利用迟疑的过程,判断别人问的话用不用回,若回该怎么回。这正是他的滑头之处。董也牛问他时,他用手抠着桌子,依然迟疑片刻,“那你说。”
“是这样的。假如,你和一个女人好上了,她家的男人找到你问有没有那事,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不可能的事,除过我老婆,我从来不和别的女人做那事。”
“哎呀!不是说你,是我。”
“那我明白了。我,不,是你和那个女人做那事了……”
“不不。是怀疑,他,他和那个女人。”董也牛不耐烦,特别强调,“他”。
“究竟是你,还是我,还是他?”
“你不用问谁谁谁?就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那我明白了。这就看看有没有抓住把柄?”
“应该没有。”
“那就看这人是个什么人?”
“你怎么说话这么绕啊?”董也牛闭上眼睛,“和你说话真费事。”然后,双手插入头发里,陷入沉思。
老滑头看了一眼董也牛,轻轻地出门,看看外面没人,又返回,把门使劲一磕,又踮了一脚,把门关结实了,才看着他说,“这种事,也有没事的,还有成了拉边套的,和平共处,相安无事。咱村史常有就是,在人家家里,可理长了。也干活,也吃饭。但也有的人跟上这,要了命的。邻村不是就有一个,出下天怪。男人回家看见有人钻他老婆的被窝,抽了把菜刀就砍。结果,那男人和他老婆都没命了,自己也被枪毙了。所以,这种事不能一概而论。就看是谁服了谁,看谁镇住谁。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不是有首歌里唱的好,“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就是人民把美帝给镇住了。宝塔镇河妖啊!这叫心理战,也叫脑筋战。不管啥时候,都得耍脑筋。苏联想给咱们扔核武器,毛**就说咱们集结到中苏边界,一旦有事,就到苏联去,把苏联变成中国。结果吓得苏联就蔫了。不是要恢复高考么,我都想给清华北大的校长写封信,让他开设国际心理学,专门研究帝国主义、修正主义头头脑脑们的心理,好好治治那些反动派。”
“人说甚么,你说甚?你老子是个五尺棍。”董也牛不耐烦地制止了老滑头的故意跑题,又闭上眼睛,开始了新一轮的思考。
老滑头觉得没趣,嘻嘻一笑,退出大队长室,在院里散步。他不知道他刚才的话说得对不对。因为家穷,老滑头三十多岁才入赘金泊村。由于是倒插门,他觉得理短三分,张三得罪不得,李四也得罪不得,也就养成了左右逢源的习惯。也正因为此,董也牛才把会计这个重任交给了他。也正因为此,老滑头最不想得罪的就是董也牛。刚才那番话,也不知说到董也牛心坎上没有?看董也牛的脸色,他有些忐忑。要是得罪下董也牛,自己的饭碗打了,那可得不偿失。会计这营生,在村里是绝对的肥差。他低着头边想边走
,边走边想,一不留神,来到街上。
街上没人。放眼远处,看见贾达理风风火火地朝大队部跑来。他赶紧扭身,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往大队长室跑去。因为他知道董也牛刚才说得是谁和谁。
董也牛正在闭目深思,老滑头“嘭”的一声推门进来,董也牛大吃一惊,脸色吓得漂白,睁大了眼睛忙问:“咋啦?”
老滑头毕竟老了,跑了不到二百米的距离,累得一手托在桌子上,胸脯不停地起伏着,嘴里喘着粗气,“不好了。”老滑头擂擂自己的胸脯,“贾达理来找你来了,气势汹汹,杀气腾腾,怕要出事了。”
“他找我?”董也牛指指外面又指指自己。
“刚才说的男人和女人的事,不就是你和他老婆?”
“那是别的生产队的事,我和他老婆没那回事。”
“真的?”
“还能有假?”
老滑头有些难堪,呲呲嘴,“那我走了。”董也牛紧张,额头上沁出密密麻麻地汗珠,暗想,莫非真的露馅了?
老滑头正出门时,贾达理也喘着粗气跑到了门外。老滑头故意横在门的中间,想堵住贾达理。贾达理呢,脸色发黑,两眼瞪圆,硬是挤着老滑头的身子往里闯。老滑头也挤他,使劲挤,他不想让贾达理很快进屋,好给董也牛留出足够的时间思谋对策。但老滑头毕竟老了,被贾达理的肩膀三扛两扛,挤到门内。老滑头瞪贾达理,贾达理没顾得上跟老滑头计较,大步流星,直冲董也牛而来。董也牛立即握住立在墙边的一根棍子,先下手为强,喊道:“你想咋?”
贾达理没有看董也牛的脸色,也没有看那握棍子的手,而是余怒未消地吼道:
“找你。”
此语一出,董也牛更加紧张,心也急速跳动起来。刚才还在向老滑头请教对策,转眼间贾达理就找上门来了。他把握棍子的手又往紧攥了攥,自己给自己壮胆,反吼道:“毬,你当我是被吓唬长大的?”说着,把棍子“当”的一声击在桌子上。
贾达理没有在意这些,而是破口而出,“破坏别人家庭,影响安定团结,你说这人坏不坏?”
董也牛瞠目结舌,“坏。”显然,是对贾达理的发问没有防备。
“坏人该不该抓起来?”
“该。”董也牛话一出口,觉地不妥,马上改口,“不抓也行。”
“你还是不是队长?”
“是呀。”
“那你怎么说话呢?”
“关键是有没有事实?”
“证据确凿。”
“有证据?证据呢?”
“破坏别人家庭还不算证据?”
“人证?还是物证?”
“我说的是事实。”
“你还真抓住了把柄?”
“她正在我家拆房呢。”
“谁?”
“卜杏斜。”
董也牛一听,不是说自己,如释重负,长长舒了一口气,煞白的脸色变得黑红起来。虚惊一场,原来不是来找自己茬的。他放缓语气,问道:“为甚?”
“她要嫁给我儿子,我们不能娶她。”
其实,这事董也牛早有耳闻。他放下棍子,往椅子上一靠,变得轻松起来,嘻嘻一笑,看着贾达理,戏耍道:“有闺女自个找上门,好事啊!”
贾达理一拍大腿,眉头一皱,“好甚呢?她要毁我儿子的前程。”
“什么前程?”
“我儿子要考大学。”
“考大学也得娶媳妇呀?”
“此媳妇非彼媳妇,媳妇和媳妇不一样。”
“有甚不一样?谁家的媳妇不是烧火做饭哄娃娃?”
“道,不同,不相为谋。”
董也牛不耐烦,“你以后能不能说点人能听懂的话?”
“矜持?知道吗?她?一点也不矜持,就知道打打闹闹。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不可污也。唉,不用说这了,没文化真可怕。你管还是不管?”
“拆了没?”
“正拆。”
董也牛思索,猛然一句,“你来得正好。”他开始反攻。心想,老滑头说的对啊!甚时候也得耍脑筋,趁这个机会得把贾达理整软了,以后自己想怎么就能怎么。正在董也牛遐想之际,贾达理猛喊一声:“那你赶快走啊!”
“慢。我是说,我正好和你掰扯掰扯你那天你问我的事。”
“你不是说没那事吗?”
“我当然没那事。但,你有事。”
“我有啥事?”
董也牛眉头上拧成了个疙瘩,微微闭上眼睛,然后慢慢睁开,“卜杏斜正拆着你家的房?”
“是啊。”
“岸柳正看着?”
“是啊。”
“你一个大男人家,你不制止,跑来我这儿诉苦,让一个女人家顶挡?”
“我不是诉苦,我是来报案的!”
董也牛继续说:“诉苦也罢,报案也罢,男人应该挑大梁。按理说,你应该对付卜杏斜,让岸柳来报案才对。”
贾达理一时语塞。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