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郇在桌上留了块碎银子,两人便起身离开。
秦漱掀起车帘,觉察到身后有人,一回头,就见到宋郇将整个人拢在大氅里,正站在车凳旁,一身寻常衣,竟叫这人穿出几分显贵。
秦漱瞧着就心里不痛快,她蹙了眉:“你跟来做甚?”
不等他开口便又板着脸道:“你自行走回去,我不捎带你。”
秦漱若是没瞧错的话,宋郇闻言眼睛里闪过一丝笑意,接着便见他从大氅里递过来一只袖炉,同秦漱道:“姑娘拿着罢,不烫了。”
秦漱将东西接过来,手里的袖炉十分精致,满饰缠枝珐琅釉。
她诧异道:“你竟用这么女气的东西?”
见到宋郇面上的笑有了裂痕,秦漱心里才算痛快。
她也没说声谢,径自掀了帘子坐进了马车。
秦漱在心里腹诽,今日这厮笑了几回来着?前世怎不见他笑得那么浪荡。
果真是上赶着不是买卖,想起自己从前的殷勤,她忍不住小声骂了一句:“呸!登徒子!”
一安静下来,秦漱不免又想起方才宋郇的话。
这话虽不乏自大,道理却没错。
山鸟与鱼终归殊途。
世人各有修行,哪能件件事都如了意。
可她与母后还有皇弟的情分,到底浅淡了。
秦漱想,不如她也做一回懒人,少些思量,只将眼下能做的做好便是,其余的交给天意。
旁人予我一分,便还他一分,旁人欠我的,也尽数讨回来便是。
袖炉的温热从掌心传过来,总算散了些寒意。
外头突然散散落落地飘起了雪,雪片在半空里回旋落在地面,而后归于尘土。
秦漱本以为自己前世死在了那场初雪里,这一世,会十分厌恶冬日。
但好似并没有,她还是觉得雪很美,雪里的街市很美。
而宋郇这方,侍墨赶了马车过来,放下车凳,却迟迟不见宋郇动作。
侍墨唤了他一声:“公子,下雪了,快些上马车吧,免得着了凉。”
宋郇像是没听见侍墨的话一般,定定地抬眼看着正往下落的雪。
随即迈了步子,自顾地朝前头走,任由雪落在身上,侍墨只得牵着马跟在一旁。
他问道:“公子喜欢雪?”
宋郇闻言有一瞬间失神,而后又骤然变得悲伤,他想起了那段在记忆里,反反复复摹刻着一个人的过往。
“不喜欢。”侍墨听见宋郇开口,言语间仿佛压抑着什么。
宋郇依旧往前走,侍墨看不懂他眼底翻腾的情绪,却觉得这个人一下子变得凛冽起来。
若是以往,他还会问上一句‘公子既然不喜欢,为何还要走在雪里?’
可今日侍墨不敢。
他陪着宋郇走在街上,直到雪稠密起来,路上也没了行人,变得冷清。
往后的几日,每每遇见下雪时,宋郇都变得异常沉默。
于是,侍墨便知晓了,他家公子,极厌恶雪。
秦漱这些日子也极少进宫,她有意相避,母后也未曾宣召。
于是便整日窝在公主府中,赏雪煮茶,好不自在。
唯一叫她疑惑的,是皇弟秦屿和萧戟的事竟没闹出半点动静。
按理说这很不应该,且不说那些个见不得秦屿好的其他几位皇子,便是与萧家有龃龉的就不在少数。
就没一个人落井下石?
清河崔氏可不是寻常人家,绵延了上百年的世家,王朝就历经过几代,虽说到大楚这一代有衰落之势,可百虫之足死而不僵。
这一回没有她来给秦屿顶罪,秦漱倒是很好奇,母后和秦屿会怎么办。
她若是在宫里打探消息,怕是难躲母后的耳目。
秦漱本想着,这事左右也与自己无关,不如当个看客。
可没料到看客成了曲中人。
藏于风平浪静下的诡谲,总有破水而出的那一日。
浚阳王氏在咸安城里办了一场煮酒赏梅的风雅宴。
秦漱自然在受邀之列。
王家宅子占地极大,即便如此,府门前的空处也滞了许多马车,等着司马小厮引往府中专门停马车的辕门中去。
好在都是有头脸的人家,不似市井那般吵嚷。
秦漱坐在马车里,饶有兴致地看着外头影影绰绰的景致。
她听见外头刻意压低的说话声:“这是哪个府上的马车,这么大派头,为何要全都要给这家让路?”
说话的人好像被人敲了头,呼痛一声:“你打我作甚?”
便又听见有人道:“作死呢,连景元公主也敢议论,没瞧见那马头上戴的是青铜鎏金当卢吗,除了皇家,谁敢违制?”
听了这话,最先说话那人便噤了声,接连便有好些姑娘们新奇,纷纷不顾冷地悄悄将车帘欠了条缝儿看。
秦漱稳稳当当地坐在车里
,除了宫宴,似王家这样的宴对她来说还很新鲜。
王家下了大手笔,三五步便置了一个炭盆,将整个园子烘得暖融融的,这时节竟觉不出半点冷来。
女眷们都脱了大氅,露出里边精心打扮的好颜色。
远远瞧去,像一团团锦簇的云,愣是把冬日变暖春。
来的多半是文臣家眷,宴席上无非是各方争艳,斗诗,攀谈笔墨,同宫中的宴席并没什么不同。
她盛名在外,在王家的地界儿,世家贵女们各个矜持,只在她面前规规矩矩地见个礼,便退开了,仿佛多同她说上一句,自个儿就成了攀附权贵的人。
可若不是,怎的王家一发帖,便趋之若鹜地华服妍丽地赶来了。
秦漱坐了一会儿便没了兴致,这满园子的莺莺燕燕,倒不如那些压了满枝头的雪梅好看。
她吩咐南矜:“你留下,我自去走走。”
南矜不放心,想要跟着。
秦漱抬手止住她:“你且放心罢,今日这席上,最看重本公主安危的,就是王家了。”
南矜一想也是,景元公主若是在王家有了什么差池,王家的富贵怕是要到头了。
秦漱寻着梅香走到了僻静处。
她听见有人说话,便停下了步子。
“大公子不肯去前庭可怎么是好,这样如何见到景元公主,博了她的青睐。”
“总不能让崔家抢了先,若是让崔家娶了景元公主,定会压咱们王家一头,少不得要嘚瑟起来,到时候主子们心气儿不顺,苦的还不是咱们这些做奴婢的。”
“唉,可不是,再去别处寻寻罢。”
说话声远了,秦漱的脸却冷了下来。
她一瞬间想明白了,为何崔家和宫里迟迟没有动静。
原是打的这个主意,把她作为筹码,待价而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