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一路拉着秦溪飞檐走壁,不多时便登上了吴县西南角城墙边上的望楼,两人轻功均出神入化,即便坐在角楼顶上,楼内的守城兵士也丝毫没有察觉。
午后骄阳之下,远处可见广漠无垠的震泽泛起粼粼波光,帆影点点如星罗散布。往近处,密林如海,层层迭迭,些许山势起伏,更显得林之幽静。
密林一直蔓延到城墙下,墙内墙外自然是两个世界。与墙外的苍茫不同,墙内烟火气十足。坐落在这个拐角的宅子多是些贫户,男人做粗活吆喝的声音,女人哄孩子的声音,幼儿哇哇的哭声,大一点孩子追逐打闹的声音,偶尔还夹杂一些犬吠,喧闹,却又宁静。
“这里真好,很像我出生的地方。”秦溪仰面吹着角楼的风,懒懒地说道。
“是呀,我很喜欢来这里,也很像我生长的那座鲜花山谷。”青竹拔下发钗,散开头发,任凭角楼的风扬起青丝,伸了个懒腰,顺势在顶上躺下。
“这上面全是瓦片,你这样躺着,不硌得慌?”秦溪随口问道。
“不会,你也可以试试,看起来很不平,实际上还蛮舒服的。”
秦溪便也学着青竹的样子躺下:“是哦,当真还蛮舒服,你是怎么发现这个地方的?”
“这个嘛……刚来吴县不久,宗门的人都还没来,我一个人平日里无事可做,就四处溜达,便发现了。”
青竹翻了个身:“下面那个院子男主人姓于,是个惧内的,好在那娘子也不泼辣,每次顶多骂两句就完事,不会上手打。”
“还有上手打的?”秦溪讶异道。
“斜对面那家便是,那男子姓郑,家境不咋地,偏好喝花酒,动不动就被内子打成重伤,却屡教不改。”
“这又是何苦呢。”
“男人嘛,其实真的都差不多,同一副德行。”青竹翻回仰面,嘿嘿一笑。
“你不会觉得我也是这样的人吧?”
“你不是吗?”青竹笑着问道。
“我……不是吧?”
“你说不是,就不是咯。”青竹眸子里满是笑意。
“呃……还能这么随便的吗?”
“随便聊聊嘛,反正时间还早。”青竹随口敷衍道,理了理耳边的头发,懒懒道:“有些倦了,我睡一会。”
不一会就响起均匀的呼吸声。
秦溪微微一笑,也闭上了眼睛,感受风吹拂脸庞,驱散这午后的燥热,很快便也睡着了。
不多会儿,青竹睁开眼眸,侧脸注视着熟睡的秦溪,嘴角有微微的笑。
待秦溪醒来时已是红霞满天,青竹仍在他身边,却是坐着的,怔怔望着天边出神。
“唔……好像睡了很久……”秦溪揉揉脖子,只觉得身上还蛮舒坦的。
“醒啦!”青竹柔声道。
“嗯呢,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恐怕……没法跟你一起回去了。”青竹淡淡说道。
“怎么了?”秦溪有些讶异。
青竹看着城墙下摇曳的树梢,缓缓道:“师尊来信,唤我去司州。”
秦溪吃了一惊,忙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几天前就已收到信了,只是一直没告诉你而已。”
秦溪看着青竹的神情,仔细分辨青竹是不是在逗他,然而这一回,青竹无比认真。
“那……何时动身?”
“就现在咯。走的水路,从这里下去,震泽边坐船便可。”
“这哪成呀!你不是说要带我去镜湖铸剑,不是说要带我行走江湖的吗?”秦溪感受到真正离别的味道,心底已开始有些不安。
青竹淡淡一笑:“去镜湖的事,你去找葛洪即可,他痴迷炼丹,对金石分布尤为在行,还懂一些造炉之法。总之,他对你的助力只会比我大。”
“那不一样……”秦溪脱口而出。
青竹嫣然一笑:“怎的不一样?”
秦溪默然。
青竹目不转睛地看着秦溪有些微恼的脸,忽然飞速凑过去,吻住了秦溪的嘴唇,一沾便走。只短短一瞬,秦溪却觉得过了数年,整个心怦怦跳动起来。
青竹柔声道:“奴婢答应你,等我回来,定带你一起行走江湖,再不分开。”
说罢轻轻摆手,纵身一跃,向城墙下碧玉的波涛中坠去,青丝随风飞舞,像秦溪纷乱的心。
秦溪刚想一同跃下,青竹清亮的声音远远传来:“不必送了!折星我带走了!回来还你!……好好铸剑!”
随即曼妙的身影与话音一并隐没在层层绿波中。
秦溪望着这一片林海怔怔出神,直到日落西山,直到明月当空。
秦溪长叹一声,御风而起,向着耕读之宅的方向飘然而
去。
回到宅子已是亥时,诸葛稷与庞薇却都没有休息,而是在正厅等着秦溪。见秦溪归来,诸葛稷忙问:“怎么样?”
秦溪一怔,回道:“哦,青竹的师尊有令,她已动身去司州了。”
庞薇一愣,与诸葛稷相视一眼,柔声道:“溪弟,我们是问你今日与墨城一战。”
“啊?哦哦……算是……胜了吧。不过城师叔叫我要给自己打一把好剑,又说我火候还不到,还没练出剑气。”秦溪喃喃道。
上午的比斗在秦溪看来,仿佛已是数年前的事情一般。
诸葛稷看得出秦溪仍在神游,便宽慰道:“剑气一事急不来,需得福泽缘至。至于铸剑,近日左右无事,你若想去,随时便可去。时间不早了,今日一战定有损耗,早些休息吧。”
秦溪微微点头,起身向后院走去。
经过青竹的房间,房门紧闭,暗无光亮,一时有种空落落的感觉,怅然若失。
距离秦溪与墨城一战仅过了一天,秦溪一个人再次上了馆娃宫,仿佛不找点事情做,内心就会极度不安一般。
墨梁有些诧异,此刻正忙于重铺损坏的地砖,见秦溪到来,一揖道:“城师叔昨日已离开吴郡了。”
秦溪摆手道:“多谢墨家主,但我此行并非找城师叔。”
墨梁一愣,讶异道:“钜子找在下?”
秦溪微笑摇头,尚未回答,正厅内爽朗一男声道:“他是来找我!”
秦溪与墨梁齐齐看去,葛洪飞快地冲出来,只是脸上一片黑乎乎的。
秦溪心知多半是青竹提前知会过葛洪,但见葛洪脸上这副模样,仍然十分惊讶。
“钜子莫怪,这是我自己拿个小炉子炼丹,失败了。毕竟这种事情总有一定机缘会失败,或者说,也没成功过几次。”
墨梁闻言无语,无奈摇了摇头。
葛洪大大咧咧拿袖子擦了擦脸,脸上白了一些,袖子却已然成黑色,却丝毫不在意,絮絮叨叨说道:“小师叔前日启程,此时应该已到徐州了,钜子真的不想追去?如果钜子想追过去,一应车船都可以由在下提供。”
秦溪闻言内心挣扎了许久,终究还是摇了摇头:“我还有事情未做完。”
葛洪抚掌而笑:“钜子是想铸剑对否?小师叔来信提过,你是个绝世的铸剑奇才,嘱咐我带你去镜湖山庄,助你铸造宝剑,此番,钜子是否要起行了?”
秦溪眉头微皱:“镜湖山庄?铁英砂所在之处已建有宅府?”
葛洪一拍大腿道:“哎呀小师叔原来没和你说,怪我多嘴!多嘴!”
秦溪愈加讶异:“怎么了?”
葛洪坦言道:“当世战乱,铁制兵器需求量极大,朝廷的盐铁官营在许多地方如同废纸一般,别说铁矿山了,即便含铁量高的河流都会有势力抢占,官家无力收回。镜湖山庄隶属毒宗,那镜湖便是毒宗数年以来苦心经营的营造之所。小师叔本就统筹江东事务,镜湖山庄的事,她也是知道的。此次我接替小师叔江东主使之位,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我喜欢起炉炼丹,或许能提升镜湖山庄的兵器质量,当然我本人是没什么底气的,反正早晚我也要过去一趟,钜子乃自家人,就让在下陪钜子一并去吧!”
秦溪却被越说越迷糊,狐疑道:“你说镜湖山庄是毒宗的资产?那为什么青竹不与我明说?我还真只当是她发现的一处富含铁英砂之地!”
“咳咳……”一旁仍在铺地砖的墨梁道:“看来钜子对青竹心性还不是很了解,或者是当局者迷了。你想,她甘愿入住你家宅府,日日伴你左右,就是不愿一直以毒宗左护法的身份与你相交,不告诉你镜湖山庄是毒宗资产,恐怕也是为了同样的缘由。不过这等少女心思瞒得住你,瞒不住别人,只能说,这妮子是真的蛮在乎你的。”
秦溪默然无语。
葛洪仍兴奋道:“那钜子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秦溪沉吟片刻道:“有劳葛先生先做好准备,我回去商量下,若无大事,明日启程。”
葛洪抚掌而笑:“甚好!甚好!”
次日清晨,秦溪只身一人身背一行囊,早早便上了馆娃宫。
诸葛稷与庞薇都看的很清楚,青竹的突然离开让秦溪一时有些无所适从,此时此刻,秦溪确实需要一处能抛开杂事,静心面对自己的地方。反正中正品定结果此时怕是刚到当今圣上手中,若朝廷真的要招令诸葛稷为官,也至少得一个月以后了。
而且官场诸事只怕秦溪也不喜欢。
或许这一个月,秦溪在会稽山铸剑,有机缘领悟真法第六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