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泰,准备招待客人。”
“哦,见过诸葛公子!”
孔侃引着诸葛稷归家,当头便见到老实巴交的侍从阿泰。再往内走,孔宅已然不再如当初的清冷,散出去寻找孔明月的侍从都已返回,全府上下虽不喧闹,也常见到有人走动。
“明月已经回镜湖山庄了。”孔侃边走着边淡淡道:“这里有太多伤心事,待久了也不利于排出余毒。”
诸葛稷并未言语,目光已被遥遥可见的镜湖秋色吸引。
孔侃自然心知肚明,引着诸葛稷便往宅内的小码头走去,不多时,天光万顷的镜湖便毫无遮拦的呈现在眼前。
一张小桌几道小菜,正在小码头边的小亭内。
诸葛稷愕然:“孔伯伯将膳厅移到此处了?”
孔侃微笑道:“此处风景绝佳,不是么?若明月归来,此处也可早些看见。”
诸葛稷暗暗感慨,父与女情之深厚,皆在微末不言处,而自己的父亲早逝,打小相依为命的,也就只有祖奶奶与庞薇,但祖奶奶辈分相差太大,对自己多是较严厉的要求,成长路上,也就只有庞薇这冷面热心的女子相伴。
要说人情淡漠之人,怕是自己也算的上吧。
相较之下,秦溪反而要幸福很多,至少在离开五色湖前,爹娘兄妹和师傅都对他倾心以待。
孔侃招呼诸葛稷坐下用膳:“吾儿孔坦在外游学,今日府上并无他人,贤侄切莫拘礼。说起来,这镜湖毒雾散尽,重现湖光山色美景,也算是贤侄之功。好比笼罩山阴多年的阴霾散开,这些日子,镜湖比往日热闹多了。”
诸葛稷放眼眺望,晌午时分,湖面波光粼粼,多有轻舟荡漾,对面山色葱郁,隐约可见高炉吊脚楼。
不同于洞庭的浩渺无际,这镜湖整体狭长,既有水天茫茫处,又能见对岸茂林修竹,一时竟有心旷神怡之感,
“八百里镜湖水,真乃天作之秀!”诸葛稷由衷称赞道。
孔侃哈哈一笑:“镜湖之秀美自然是独一无二,但却并非是上天佳作,反而是前人功绩。”
“哦?”诸葛稷顿觉惊异:“愿闻其详。”
“说起来这也是当地的一段旧史,诸葛公子未曾听闻也很正常。前朝和帝在位时有一位会稽太守名叫马臻,本即山阴人士,感山阴以北的海湾多有大潮,倾覆良田,荼毒百姓,更以咸水改变土质,令粮食无法生长,所以发动民众开滩涂,铸堤坝,遂成此镜湖之水,上蓄河洪,下拒咸潮,旱则泄湖溉田,使山阴与上虞一带近万亩良田得以旱涝保收。”
“真乃先贤大德!”诸葛稷由衷赞叹。
“但这马臻却未得善终。”孔侃淡淡道:“镜湖始创,淹没了许多当地豪强的田地族墓,受豪强嫉恨,在马臻退位后使计诬告,最终害得马臻落了个受刑致死的结局。”
诸葛稷愕然无语,半晌叹道:“不论前朝还是今时,原来都是一样的。”
孔侃点头道:“所以看着这镜湖水,当知世事不易,有些选择,一旦做了,便再无后悔的机会。”
诸葛稷凝视湖面点点帆影,喃喃道:“怎会不知道抉择之难呢,但是真不希望见到此处变为乱矢舟沉的模样啊。”
“贤侄读的是圣贤书,受的也是先贤的教诲,与这世人已然大不同了。先番我就问过你关于北方士族与江东士族的选择,你给自己选了一条最难的路。而如今,你若真阻止这一战,怕是触了睿王身边权势最大之人的逆鳞,你就不怕报复? ”
诸葛稷苦笑道:“当然怕,我在吴县竭力与士族交好,便是知晓借势之理,但眼下这一战牵涉太多身边之人,我又有什么办法。”
“其实贤侄也可以安排你身边之人提前撤走,就好比我已嘱咐那仡濮深在明晚前将明月带回来,你江湖上的朋友若在镜湖山庄,劝其尽早离开便是。”
诸葛稷一怔:“原来孔伯伯早已知晓了。”
“贤侄身边有位墨家钜子,谁人不知?敢独自一人潜入镜湖山庄且搅了个天翻地覆,定然有你这位钜子朋友的暗中助力。只是,你却没有必要因为一时的年少气盛便往自己肩膀上放太多的担子。方才回来路上,我问你阴阳家的暗线是否尽数拔除,就是想确认此件事情的边界。”
“边界?何为边界?”诸葛稷一时有些听不明白。
“事事都有边界,明月失踪一案的边界是寻回明月,王家遇刺一案的边界是清缴匪患,而贤侄你不仅想查到这边界,甚至想查过这边界,向下深挖,追根究底,那么你就会碰到埋得太深的事情,但这些事,不一定是你能招架过来的。”
诸葛稷沉思道:“就比如逍遥阁之事?”
“不错,若你不查,纪景不会死,私售兵甲就让他私售好了,这种事历朝历代都有,朝廷与地方都有得利。但你查了,还冒着永远与纪家为敌的风险,若日后被纪瞻
知道了,你诸葛家满门休矣!”
“所以孔伯伯的意思是……阴阳家若已拔除,这整件事情就已经算到了边界,足以轮功行赏,无需再去做阻挠朝廷与江湖一战的事?”
孔侃点头道:“旁观者清,贤侄试着跳出眼前的种种,难道不觉得强行阻挠此战有些画蛇添足吗?王导用的是阳谋,削士族,振君威,至于江湖乱不乱,反不反,他才不会管。所以这事情不仅牵涉了南北两方的博弈,跟触及皇权,你一个人是万万扛不起来的。退而求其次,保护身边重要之人,避开应当躲避的锋芒,也不失为一道良策,不是么?”
诸葛稷望着粼粼湖面,陷入沉思,半晌,开口道:“假若,朝廷按计划起兵,按常理会如何排布?”
孔侃闻言一愣,还以为诸葛稷会打消阻挠此战的念头,谁知却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却又不好不答,只得回道:“扬州军水师强大,但主力多在淮南,这一战王大人能依仗的,无非是诸县士族亲卫,顶多再加上睿王府的精锐。要说打头阵,定然还得靠熟知镜湖水文地理的会稽水师。庾亮不是在将军府上已承诺点兵四千么,那这头阵,非他莫属。”
孔侃略一抬手,遥遥指着山阴以东,镜湖北岸的一片水寨:“那里便是会稽庾家水师驻地,楼船大约二十多艘,轻舟快帆约百计,只是江东太平,并无太多兵士而已。”
诸葛稷眉头紧锁:“如此多的舰只,若是满员尽出,镜湖山庄当真弹指可灭。”
“正是,所以我才说此战没有阻挠的必要,退一步说,在绝对的皇权武力面前,江湖散勇又算得了啥呢。至于贤侄欲往镜湖寻那些倭人,倒是可为之事,毕竟清缴水匪,顺带捉住刺杀王家的匪患,于你,于王家,于山阴子民都有利。”
诸葛稷沉吟道:“且容小侄三思。”
孔侃点头道:“孔伯伯也就说这么多了,做与不做,皆在贤侄自己决断。”
诸葛稷离席长揖而拜:“多谢孔伯伯为小侄倾心指点迷津。”
“贤侄不用客气,你既倾力寻回明月,我孔家定永远视你为自家人,朝堂之谋,步步惊心,贤侄方才入仕,需得藏匿锋芒啊!”
孔侃抬手一指:“贤侄所需轻舟已在小码头处,至于我说的那个人,也已到了。”
诸葛稷回身一看,却见仍是那老实巴交的侍从阿泰立在舟边,向孔侃狐疑道:“他?”
孔侃笑道:“阿泰不是本朝人士,他乃是年少时期在海上落难的倭人,所以他懂得倭语,我想你定然用得上。”
诸葛稷欣喜再拜道:“多谢孔伯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