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长安东市酒肆中一名叫娜莉亚的胡姬, 在跳胡旋舞时被一客人百般亵闹亵玩,她忍无可忍,找老板评理,老板打听到这位客人是薛王的门客,竟不敢拦,只让她再忍耐些。娜莉亚也是个烈性子,在堂上将头上宝冠往地上一掷,正色道:“若这酒肆只是一味地压榨我们西域人,欺软怕硬,欺善怕恶,你这老板不值得我卖命!那我倒不如去投了那西风楼,再坏也不过如此!”
说着,她便带着她的姐妹以及相熟的乐师们,几人一起向着西风楼走去,一路上看热闹的人越跟越多,竟成了浩浩荡荡的一支队伍。
及到了西风楼门前,娜莉亚几人面面相觑,正犹豫间,一位满脸胡须的西域人打开了朱红大门,见娜莉亚领头站在门口,便用西域话问了几句家乡来历,几人顿觉亲切放松了许多,便跟着他走进了大堂中,那些看热闹的众人见无人阻拦,也纷纷跟着走了进去。
及进了大堂,所有人被这神仙殿堂惊得赞叹声四起,仰头到处张望,只见到高高的穹顶此刻更添了重重纱幔,从四周回廊处倾泻而下,无风而动,更添神秘。
大堂正中的冰玉山水屏风之后,有一女声朗朗响起:“可是有人,愿投我西风楼?”
娜莉亚咬咬牙,大声道:“是我!还有我的兄弟姐妹们!我们再不愿受那无良老板的压榨,更不愿忍受那些不尊重的客人,西风楼能不能给我们一条生路?”
那女声笑意吟吟:“我西风楼,向所有自尊自爱自强的西域人,敞开大门。”
旁边一中年男子大声问道:“那告示上写的月俸钱,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这西风楼何等气派,大家已是亲眼所见; 而这西风楼的主人,正是圣上赐名的宫廷乐师李龟年,求才若渴。”这女声款款答道,又命人从屏风后抬出一箩筐的钱币:“今日应召,额外有赏赐。”
这一筐金灿灿的铜钱真实地放在眼前,屏风前围着的那一干人如疯魔了涌动,那西域老人带着几个家丁,这才勉强护住。
娜莉亚和她妹妹二人对望一眼,叫住她两个正向前冲的哥哥:“哥哥,这个地方……行事怪异,谁知道是做什么营生的,不干净的钱,我们不能要!”
她那两个哥哥却已经急红了眼:“什么干不干净,这么丰厚的赏金,我们便是在酒肆里拍鼓拍到手断,你们跳舞跳到腰折,也拿不到这些钱!管那么多做什么!”
不止娜莉亚,几个跟着过来的艺人中,看西风楼这撒钱的模样,也有人站住了脚步,一个四十来岁拿着筚篥气质斯文的中年男人沉吟道:“这种不明不白的钱,不要也罢!”说着,几人便转头向门外走去。
这时,门外进来了一群清一色着装的家丁们,拥着身材高大,目光炯炯的李龟年大步流星地走进门来,他一边走一边喝令家丁们道:“把刚才那些看到钱就往向前的人都赶出去!”家丁们雷厉风行,很快便把那些人驱赶到了门口,只留下娜莉亚姐妹,以及中年男人带的一拨人还留在这大堂中。
阿宛亦从屏风后面走出,和李龟年一起自我介绍了一番,并向堂上几人拱手道:“让大家受惊了。”
见娜莉亚几人一脸疑惑,阿宛笑道:“ 成大事者,心无杂念。我西风楼的遴选,一看人品,二看才艺。所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有节有度。各位从西域辗转至长安,自然是要为自己,为家人谋一个前程,但若为这黄白之物丧了原则失了本心,自轻自贱,自甘堕落,自不会工于艺,精于心。所以,我们愿以优厚俸禄款待良才,只为免其为生计奔波之苦,方能潜心研艺,终有所成!”
“不错!”李龟年踱至门口,对着那些仍聚集在门口的人朗声说道:“我曾在西域采风近十年,深知西域音律乐舞之精妙,绝不止那寻常酒肆瓦舍间的消遣之物!长安城中的西域乐师,也不乏志向高远,技艺精湛之人!我李龟年曾立下宏愿,今生必将汇集这西域乐舞与大唐风韵,谱出传世之作!各位若是只是贪图钱财,安乐淫逸或才疏技浅,不求甚解,这西风楼必是容不下!请回吧!”
跟在他身后的扈五娘,崇拜地看了一眼李龟年,亦从容向众人道:“在我西风楼立足,唯以技服人,以德服人。其它魑魅魍魉之术,这里绝不欢迎!“
这时,娜莉亚等人这才明白过来,欣喜不已,那中年男人更是热泪盈眶:“我王麻奴无他,唯有筚篥一技;我在疏勒到高昌,直到长安,就是为了能得一知音,扬我这数十年所长!”李龟年哈哈一笑:“王生确是我们所求之专才!可否听君一曲?”
王麻奴有意卖弄,便用高音调吹了一支《勒部羝曲》,声彻云霄,如风贯月,直吹得汗流浃背。李龟年微微一笑,道:“何必用此调吹呢?”他从容地拿出自己的银字管,以平般步调中吹奏了一遍,如清风过山岭,绿草拂云低,听者如闻仙乐。王麻奴大为折服,拱手向李龟年拜道:“李上师在此,愿听从调遣!”
李龟年又一一听过王麻奴带来的几人吹奏,除王麻奴一等外都是三等;娜莉亚姐妹亦在阿宛面前献舞一曲,分别被评为二等和三等。
评级完毕,几人便从花阿娘处领到了不同级别的腰牌以及当月俸料钱。更惊喜的是,这西风楼的后院更备好了不同等级的屋舍,舒适干净,几人终于不用再在那酒肆打烊后胡乱睡在地板或挤在后厨,仿若一步登天。娜莉亚姐妹二人喜极而泣,第一次觉得人生有了盼头。
娜莉亚与王麻奴的际遇几乎一夜之间传遍了长安洛阳。很快,西风楼前前来应召的人便排起了长队。除了形形色色的西域各邦,也有来自波斯,大食,高丽的艺人们。
阿宛站在四楼的窗前向下望去,这西风楼外,已如市集一般热闹。
李成器亦站在窗前,笑道:“这么多人,你如何筛选?”
阿宛正色道:“第一日的那场戏,只是为了让坊间明白我们西风楼的选人原则罢了,现在的选拔,还是先以才艺为主。才艺是敲门砖,但入门之后,就要按我与花阿娘订制的乐工行为准则行事。总之,犯了错就要扣分,一年12分扣完,那便要清退出我们西风楼。如此,才能震慑人心。”
李成器一脸惊喜地看着阿宛:“我的阿宛,倒真是有那杀伐决断一家之主的气势了!”
她俏皮一笑:“花阿娘说,治大国如烹小鲜,管一个乐团就如同管一个大宅门,只不过这个宅门里没有夫君,我说了算!“
李成器哈哈一笑:“大道至简!是这个理,只不过,当初你说是为了救助西域流民,今日看来,似乎并不只是如此……“
阿宛眼中闪过一丝坚毅:“我之前学过,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可以施粥,建屋舍,但并不能改变西域胡人在长安被歧视被欺压的现状,也救不了胡人中那些唯利是图,自甘堕落的人。给他们一个被尊重的舞台,只是第一步;后面,我还要建召收胡人弟子的蒙馆,胡汉双文的译馆,让他们真正了解中原,也能让中原了解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