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扶额养神的圣上李隆基,听到这脆生生的声音,睁开眼,精光四射地看向地上跪着的阿宛:“何人求赏?“
阿宛顾不得旁人那大惊失色的表情,也假装看不到李成器焦急的神情,平心静气道:“奴名叫阿宛,本是龟兹国的游吟艺人,到长安后多亏公孙娘收留奴家,才免奴流离失所之苦;她又悉心教导,将那奴那些微防身的剑术融入了西域弯刀舞之中,这才有了今日的一曲《剑器浑脱》。陛下您体恤万民,又给了奴家赏赐,本不该辞,但奴家愿用这些赏赐,跟陛下换一样东西……“
圣上不动声色地听着:“……说下去!”
公孙娘虽知阿宛是好心,可这大胆到要与圣上讨价还价的真是闻所未闻,只吓得魂飞魄散,强撑着跪着不动,脸色煞白。
阿宛深吸一口气,朗声道:“奴愿用所有的赏赐,换回公孙娘的身契,脱离乐籍,还她一个自由身!”
圣上半晌无言,尔后又低声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你们这些梨园的人……倒是如同今日这歌舞一般,越来越有趣了呢!”
刘大人见圣上并未动怒,悬着的一颗心才算放下,转身轻喝道:“你这大胆狂婢!圣上之赏乃是天恩,岂能交换!还不磕头认错!“
玉真公主看了半天热闹,懒洋洋地拿着执扇轻轻扇着,一边和金仙公主聊着:“我本以为,这世间敢和圣上讨价还价的人,也就只有我了……没想到,这殿上竟还跪着一个!”
金仙公主向来寡言,只笑笑说:“即是吉日,图个热闹吧!”
这边的公孙娘听到阿宛的话,掩饰不住的惊喜,竟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鬓上的步摇叮当做响。她既感动又害怕,感动的是她本以为阿宛没心没肺,大大咧咧,但没想到她那日闲聊时随口说的心事,她竟一直牢牢记在心里; 害怕的是,她这样行事,会不会反而被治个欺君之罪?
公孙娘左思右想,也没了章法,却正在这时,听到圣上问她:“公孙氏,你自己是做何想法呀?”
公孙娘抬头,看着圣上那双看不出情绪的如深潭一样的眼睛,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她知道,此时她若有半句虚言,绝逃不过这双眼睛的审视。
她定了定神,字字斟酌地答道:“奴婢当时收留阿宛,绝无半点私心!奴是被她的西域歌舞技艺所折服,今日圣上想必也见到了。只是奴身在深宫近三十年,近年常听她说起那大漠落日,关山晓月,交谈时不免在言语中流露出想要去宫外见识大唐大好河山的想法。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她生于西域,年幼未受教化,但却有一颗赤子之心,把奴的话当了真,这才有了今日的荒唐举动,还望圣上念在她知恩图报的份上,宽宥她一回!”
说完,她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额前顿时红肿了起来。
李成器却哈哈大笑起来,站起身道:“ 陛下,这世上有来必有往,西域艺人纷纷往长安跑,自然也就有人想在去西域见识一下。那李龟年,可不就是在西域各处采风多年嘛!公孙娘想出宫四处游历,自然也无可厚非,保不定又是一个音律大家!”
圣上似已被说动,却仍佯怒道:“ 朕这梨园,由朕一手创办,精挑细选了教坊拔尖的人物,一个个却想留就留,想走就走,可是当这朝廷礼法如无物?”
声音严厉,唬得阶下这一群人连连叩首。
阿宛面如死灰,只怕自己又连累了公孙娘,恼得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
这时,却听玉真公主扑哧一下笑出了声:“三哥哥呀,要我说,旧人不去新人不来,这太常寺里面倒是常有些来来去去才是好事,我们也才有些新鲜歌舞好看,之前那些个曲目,早看腻了。就算是旧人,出去转一圈回来也便成了新人了,到时候再召回来,还能跑出我大唐不成?”
圣上今日心情颇为愉悦,便也顺着这台阶下了:“罢了罢了,今日朕得了李龟年却失了公孙氏,可见这人间得失自有定数!”
他朗声道:“宫人公孙氏,念其在宫中三十年侍奉尽心尽力,即日起,除乐籍,放还身契出宫!至于你这个大胆奴婢……”李隆基欠身看向阿宛,表情平和却不怒自威:“虽出于报恩之心,却行事莽撞藐视天威,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阿宛听到上半句,已喜不自胜,连忙磕头道:“多谢圣上体恤!但凭圣上发落!”
李成器却心中一凉,直冒冷汗——他太了解他的这位三弟了。
圣上轻轻冷笑一声:“敢在殿上与朕讨价还价,自然也要负得起这个代价。公孙氏即脱了籍,那你,便入了籍,从此安心做朕大唐教坊司的乐户1吧!”
此语如同一个惊雷,在阿宛脑中炸开,众人亦哗然。
李成器大惊失色,失声喊道:“不可!“
圣上一个锐利的眼神扫过:”宋王,此女又与你何干?你当朕的梨园是你的后院?!“此刻李隆基没有称他为大哥却直呼名号,显是已经动了薄怒。
李成器伸出的手停在半空,又放下,低头深躬道:“臣不敢!“
此时已暮色四合,太
极殿中还未掌灯,阿宛抬眼望去,赤金缎彩的宫殿中昏暗不明,但那高高的御座背后却有蟠龙鎏金长明灯燃着,火光摇曳,给御座上的人描出一个巍峨的身影,却面目模糊。她本该料到,坐在这个御座上的不管是谁,最容不得的就是半分不丛,一如当年的武皇。
当年花阿娘便说过这乐户的可悲之处,无自由无尊严,男不得入仕,女不得与士族为妻,只得为妾为奴。所以,入梨园与公孙娘约法三章时,阿宛提出的第一条便是不入籍不上名册,没想到……但那夜若无公孙娘搭救,怕是阿宛走不出曹府,早已死在大理寺中。佛说因果循环,一报还一报,一个脱籍一个入籍,也算是公平。
想到这里,阿宛脸上浮出一个坦然的笑容,叩首道:“奴婢谢圣上不杀之恩!”
殿上各人皆默默无言,一旁的公孙娘再三叩首拜谢,几滴珠泪倏忽滴落于殿上厚软的绒毯中,悄然无声。
李成器闭上眼,别过头不再看向殿中的阿宛,双手却紧攥着衣摆,用力到指节发白。
十六年前在武皇面前他救不了上官婉儿与艾娜,十六年后他亦救不了他的女儿。这御座下的人,仍是生死不由自己的蝼蚁;御座上的人,也从来都没变过,只是换了不同的皮囊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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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乐籍制度始于西汉终于清朝,指将罪民、战俘等群体的妻女及其后代籍入专门的名册,迫使之世代从乐,倍受社会歧视和压制。公孙娘属于太常音声人,是属于乐户中地位最高的一种,直接归户部管辖,只有皇帝特赦才可以脱籍,可一旦被安上乐籍的身份,就算脱籍成为良民,也很难摆脱身份的限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