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王这样唤她,可见真是又气又恨。
那日大哥离京前和他说了一些玉真的事,他那时只觉得她任性娇蛮,所幸未酿成大错;今日一听,却是已经跋扈到强取豪夺了!
其实岐王与玉真二人,在风流韵事之上,不相伯仲。他生性豪放不拘小节,坊间传闻他冬日手冷之时不用手炉,只放在侍女胸前取暖,谓之“美人炉”。只不过他生性敦厚,心地良善,虽风流成性,但对弱质女子倒是颇为呵护,从未曾有过强迫威逼之举。这次以兵刃胁迫王维上船,最后又逼得他落水,才是他对玉真颇为不满之处。
他揉了揉额心,愤愤道:“……她自小无人管束,父皇和圣上又对她诸多偏爱,这才把她宠成了这样无法无天的样子!当日硬要拆散裴将军一家,夫妻二人双双毙命,这回又……强扭的瓜不甜,这道理竟不明白?!……”
王维犹豫了一下,忍不住开口问道:“岐王殿下……在下有事不解。我本是一介白身,并无缘得见玉真公主玉颜……可今日见面时,她……她仿佛竟认得我,似乎一直在找我……在下心中惶恐,并不知是何事让玉真公主如此执着?”
岐王背着手踱到窗前,心中叹道:大哥,你的担心……这次又成真了……
此时午夜,岐王府中亦是花木繁茂,夏末的院中薄薄的湿润雾气中,飘着微涩的花香,似是幽冷的茉莉,又或是早开的桂花。这些,本是大哥喜爱的花草,他在这亭子附近多多地种了些,二人饮酒赏乐时,可以多些意趣。
他学着大哥的喜好,竟好像也把自己也活成了他的模样,担起了他的责任。
他沉默了一会,将他所知的前因后果,都对王维细细阐述了一遍。
原来如此!
这一切竟在丹凤门前就已经埋下了伏笔,竟牵出了一系列的事端!
饶是一向清冷淡定如王维,此时也忍不住曈孔剧缩,全身颤抖了起来,竟连他手端着的茶盏中也泛起了绵绵不绝的涟漪。
他强作镇定,慢慢地品完了这杯中茶,眸底掠过一首幽暗的光,竟似带上了几分大彻大悟的悲悯与通透,轻道:“佛经云,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不动则不刺,不刺则不痛。生死炽然,苦恼无量,如今种种,皆是欲孽。”
岐王见他说得云淡风轻,不由苦笑道:“摩诘!……她是修道之人,从不看这些修身性的佛经,求的便是一个随心所欲!按她的脾气,她若认定了要你,必会追着你不放,不到手誓不罢休……上次她便想着送阿宛去和亲,这一次……”
岐王顿了一顿,半是无奈半是恼怒地说道:“阿宛自己得罪了圣上……”
“什么!”
王维顿时失了镇定,当地一声将茶盏顿到了几上,红着眼问:“阿宛……竟是因为这个才离开长安的……?“
岐王点点头,脸上的愁苦又深了一层:”李家的女儿……竟没有一个是省心的!“
他四下看了看,示意王维再凑近一些,用几乎耳语的声音道:”那晚圣上微服去西风楼看《琵琶颂》,不料却碰到了裴旻将军的遗孤裴十三也在,他竟拔剑要刺杀圣上!阿宛从中周旋,逼着圣上答应了几个条件,这才转危为安……我这三弟,生平最要面子,此事定是要盖住不得声张………阿宛与裴迪二人,就连夜出了长安城……“
王维这才明白事情始末,脸上慢慢有了血色,嘴角竟勾出了一丝喜色。
岐王自然不知,他开心的是,原来阿宛再一次不告而别地离开他,并不是因为在生他的气……想到这里,他竟有些欣喜若狂。
岐王看着他眼中闪动的笑意,只觉得莫名其妙,不由跺脚道:“你们几个小辈,竟如此不知轻重! 大哥这才走了没几天,一个接一个地闯祸!记住,春闱之前你就在院子里老实待着,我才能保得住你!“
这样的要求,王维自然求之不得。
有了《琵琶颂》的那笔润笔,王维安排好了接下去半年家中所有人的用度,便推掉了所有的唱和应酬、诗画邀约,只专心在这池畔的小院中攻读,只待明年春闱。
他现在知道阿宛当初那么匆忙地离开长安,是无可奈何的保命之举,心里更是坦然,将那红豆串放入木盒之中放好,一心一意等着她回来的那天。
而王缙在国子监休沐之日,回到道政坊小院,却是人去院空,只留了一封书信,请他去东市的一家茶楼相见。
王缙去到那里,见王维正一人云淡风轻地坐着饮茶,就气不打一处来。他一拂衣袖坐了下来,还没坐稳就没好气地哼道:“你是不是连我都不告诉你住在哪里了?”
王维白他一眼:“ 你不也是没把我的嘱咐放心上?”
王缙看他脸色,明白定是卢七姐已经去了道政坊寻他,莫名一阵心虚,嘴里嘟囔道:“我……我那是为你好……”
王维重重地放下手中茶盏,眼帘低垂,如同水墨画
就的眉眼此时去了那平日里遮浮着的一层淡然,露出了刚健果毅的神色,一字一顿道:“夏卿,这个话我只在你面前说一遍……今生今世,唯阿宛一人是我王维心中所愿,一身祸福相承,身自当之!”
王缙一怔,听到大哥如此郑重其事地对他说出这样的话,又气又窘,刚想张嘴,却被他一扬手打断:“若你担心阿宛日后会连累到你,连累到王家,我可自请出门,开宗祠请家谱,将我除名即可!之后人生际会如何,必不相扰!”
话音落下,这熟悉的温文尔雅的声,此刻竟让王缙感觉到一阵从未有过的寒意,眼前的大哥变得如此的陌生,让他汗毛倒竖,喉咙像被人掐住一样说不出话来!
他强撑着凝视王维片刻,却见他眼眸乌黑沉静,全然不是玩笑。
半晌,王缙挣扎着说道:“大哥……若是母亲在这里,你还会这样说吗?”
王维心底骤然抽疼,莫忘斋里那个静静跪拜于佛前的身影和那悠然的檀香,温软的声音,还有捻着佛珠的摩擦声……一一涌入脑海。
如今,竟要割舍了吗?
他摇了摇头,头痛欲裂,声音里隐约带了一点沙哑的哽咽:“母亲……若是知道阿宛做了什么……她自会把我们一起逐出家门的……”
王缙听得云里雾里,但看那王维眼中缓缓涌出的泪,一时间竟不敢再问下去。
良久,等二人都缓过了神来,王缙面上浮了几分愧色,轻声道:“大哥,那日确是我不对……我不应该对阿宛阿姐说那些混账话……我待会就去西风楼登门道歉去……”
“不用了……她已经离开长安了……”
“哈?”王缙挠了挠头,像是明白了为什么王维如此哀怨,又像是不明白。
王维却对他笑笑:“没事,我会等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