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宛回到西风楼,把自己关在房间抱膝坐在榻上,团成一团。
生平第一次,她觉得恐惧。
以前她最害怕的事,不过是阿娘不给她做好吃的;后来,她害怕找不到仇人,报不了仇……再后来,她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强大,强大到心无恐惧。
没想到,现实立刻就因她的轻狂,狠狠扇了她几个耳光!
她心中有朦胧的怨恨,却不知要怨恨谁。
是扈五娘,玉真公主,是曾经以为可以当成弟弟的王缙,还是一心想要扶他上进的安禄山?
她明明都是那么真心地对待每一个人。
阿宛越想越觉得可笑,心中的愤怒慢慢烧干了眼中的水气,最后只剩下一丝淡淡的嘲讽。
她慢慢从榻上站起了身,踱到了窗前。
这曲江池畔正华灯初上,楼台殿宇点起灯火,灯火片片碎在荡漾的池水中,宛若万千繁星从天而降。大觉寺的晚钟刚刚敲过,洪亮悠扬,雍容祥和,惊起晚归的飞鸟,这长安城中的人却安之若素,以为这正是一个海晏河清、君明臣贤、物华天宝的世界。
爹爹离开的时候说,这里的繁华迷人眼,会失了人的本心。
那时她不明白,现在懂了。
西风学堂的这场风波,对西风楼的《琵琶颂》却是毫无波澜。
这已是上演的最后一日,楼上的一间雅座已经卖到了五百两,却是座无虚席。
阿宛自己,坐在龟兹的雅间里,仿佛在等一个人。
大戏已然开场,他没有来。
她叹了一口气,竟有那么一点点如释重负。因为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是想见他,还是不想见他?见了他之后,又能如何?
二人心知肚明,王缙说的话,尖锐而正确。
正想着,雅间帘动,但掀帘进来的人,却是裴迪。
他瞥见了阿宛眼中的失望一闪而过,不由哼道:“怎么,不欢迎?”
阿宛坏笑道:“我欢不欢迎你,你反正都是会来的,对吧?“
裴迪语塞,便不再寒暄,坐下切入正题道:“我听说……学堂里的事了。“
阿宛身形微微一颤,只默默点了点头。
“那厮是个禽兽!贪占财帛不说,居然连鸦奴都不放过!我裴迪,追到天涯海角都要找到他,给他戳个透心亮!”裴迪狠狠地拍了拍手边的赤霞剑。
阿宛猛地一个激灵,眼中渐渐浮起一层狂热的神情,转过头来直愣愣地看着裴迪。
裴迪被她看得有些发毛,皱着眉头问:“……你……是有伤到哪里? ”
她抓着裴迪的手,眼中闪着不一样的光,缓缓道:“裴迪……这个长安城里,已经没有我在意的人,没有我想做的事了……等这些都结束,我就和你一起离开长安,离开这个憋屈的鬼地方,一起去闯荡江湖吧!”
这本是裴迪等了许久的话,可最初的兴奋与激动过去了之后,他亦冷静了下来,轻轻拍了拍阿宛的手背,柔声道:“阿宛……你和摩诘怎么了?“
裴迪果然懂她,只轻轻一问,就仿佛抽掉了她的脊梁一样,她整个人的脊背都塌了下去,只软软地靠在了小几上,等了几日都没有等到的人,憋了几日都没有流出来的泪,终于在这一刻,如断了线一样哗哗在往下掉。
阿宛轻颤着唇,缓缓道:“他本来就应该娶一个和他门当户对的窈窕淑女,和我一起,他这平安顺遂的人生,就会被我毁掉……”
这句话,她一开始就明白。
二人挣扎了那么久,兜兜转转,所有的勇气与努力,在此时回头看,不过是徒劳。
裴迪自然不知在道政坊小院里发生的事,他低头略略思忖了一下,犹豫着道:“你是说那个卢七姐吗?前几日她到有到这里来寻摩诘……虽然是看得出她对摩诘有情有义,可我看摩诘对她,绝对不曾有半句多言!”
是了,这个名字,王缙也提到过。曾经订过亲的高门贵女,相貌端丽,一往情深,至今还在为他的仕途而奔走……只是没想到,她居然在这里和摩诘见过面?
阿宛眼中的冷意一闪而过,换做了一丝了解的自嘲,看向裴迪:“竟连你……也知道她与摩诘的事?”
他这顿时惶然,只好挠着头如实道:“那日她寻来的时候,我刚好也在……不过你放心,绝不是二人私会,还有我,嬷嬷,还有她二哥……摩诘对她,不过是以礼相待!”
“以礼相待?”阿宛喃喃道:“所谓夫妻,不就是相敬如宾,以礼相待嘛?”
裴迪见她钻了牛角尖,不由急得直跳脚:“不是!我可不是这意思!”
他在这雅间里急得挠耳抓腮,四处打转,阿宛却如入了定的老僧一般,眼神迷离,呆坐着一动不动。
正在这时,终场的磬声响起,终于把阿宛思绪拉回。
她起身用力眨了眨眼,仰头收住了眼泪,又变成了那个端丽大方的西风楼楼主。
她对着裴迪轻道:“公孙娘今日在家中陪着鸦奴最后
一程……而我,也要去送一送这《琵琶颂》最后的客人……做人做事,要有始有终才好!”
不等裴迪反应过来,她一展宽袖,风情万种地掀帘走了出去。
裴迪想到学堂中的危险,又提起了剑,追着她出了门。
二人刚刚走到回廊中,却有一个三十来岁面白无须的男子轻轻站在了他们身前,对着他们轻轻一拱手,道:“还请移步楼兰阙,我家郎主在等着。”
楼兰阙?被人以五百两一间的价格包下的雅间?
阿宛细细打量起眼前这个男子,他一身平民衣饰却佩着内造的玉佩,声音虽平和但却尖细,再加上那不露声色的傲慢,定是宫中内待无疑了!
猜到了这个,阿宛全身的血液仿佛一瞬间凝固了。
是圣上!
他,竟真的来了!
阿宛强定下心神,展颜笑道:“原是我们西风楼的大主顾,多谢!”
她款款移步往楼兰阙方向走去,裴迪亦要跟着过去,那男子却伸手拦住了他:“这位小郎君,我家郎主只想见楼主一人!”
裴迪却没那么好说话,一把把他的手臂掀开了,哼道:“谁知道你们这些个看着正头八脸的贵人,想要单独在雅间里见我们楼主,是什么心思?男女大防,不可不顾!”
因圣上是微服出门,那男子不好强拦,正准备使眼色让雅间外乔装等着的侍卫把他拖走,却听那楼兰阙里传来浑厚的笑声:“哈哈哈,无妨!让他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