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宛看着她奄奄一息的样子,一步上前趴在了炕沿上,伸出手放在她的胳膊上,痛哭道:“五娘……五娘……我真的一点都不恨你,你……你也不要恨我,好不好?以后,我们都快快活活的,我们会想办法治好你,一起在那亭子里喝酒,踏歌……“
扈五娘被阿宛触碰到,只想闪开,却一下坐不住,半卧在了炕上。
李龟年赶快扶起了她,心疼道:“五娘,你不要这样……“
扈五娘原来平静的脸扭曲了起来,如怒目金刚一般狰狞,她恶狠狠地咬着牙道:”阿宛!我最讨厌就是你这个样子!你记住,你不管是崔宛儿,李宛儿,还是公孙宛,你都是一个灾星!所有偏爱你的人,都会遭到厄运!你最终还是会成为一个孤家寡人!“
我诅咒你!
我诅咒你!
我诅咒你!“
似一道道闪电劈向了阿宛的心灵深处,她定定地看着扈五娘状似癫狂的眼睛,似要被里在的血水淹没,坠身到阿鼻地狱里去。
阿宛踉跄着退了两步,背后就已经顶上了冰凉潮湿的墙面,退无可退。
她最深的恐惧,就这样,被她一语道破了。
一阵沉默,整个房间里只有扈五娘挣扎着的喘气声。
良久,阿宛调整好了自己的呼吸,一字一顿道:“从前,你说你想要和我一起高处见;原来,你只是想拉我入深渊……如果继续恨我,诅咒我,可以让你想要再活得久一些……那,我们就彼此都不原谅吧!”
她从腰间的荷包里拿出一包酥纸包着的糖块:“这是惠民坊里刘氏食铺里做的饴糖……你说你不爱吃粗鄙的贱民食物,可我知道,你最爱吃的,便是这个……”
这种用酒渣发酵而成的糖,入口艰涩,只有一点淡淡的甜味,本是市井中打发小孩的廉价小食,和梨园里用的白绵糖相比,简直天上地下。但扈五娘却在她的蒲团下藏着这样的糖,弹得累了,就悄悄摸出来吃上一块,一脸的陶醉与满足。阿宛觉得有趣,趁她不注意时偷偷吃了一块,却被这糖里的发酵味醺得倒了胃口。
后来她才知道,在扈家,这种糖,已经是她幼时能吃到的最好的东西。
这也是她短短一生中,为数不多的甜。
阿宛轻轻把糖块放在了几上,再转头看了一眼躺在炕上紧闭着眼的扈五娘,深呼一口气,推开门走了出去。
此时,东方一弯淡淡月牙刚刚挂上柳梢,因夏日天黑的晚,虽已月上,天色尚未黑,那月色浅淡如用水墨轻轻涂染一般。
这天地如此美好,可惜,这轮弯月她再也看不到了。
她仰头望着天,竭力想要忍住眼泪,但那泪珠只管一滴一滴地滑落,一闪一闪的发着冷光,慢慢滑落,滑到下颌,又悄然坠入衣衫中,不见踪影。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一阵“吱呀”的推门声,是李龟年走了出来。
他还没来得及把门关上,却听到里面扈五娘梦呓般的一声:“……我都明白……”
他僵着身子不动,静静站了良久,里面却没有再说话。
正当他以为真的是呓语,想要转身时,里面传来极清晰的声音:“我都明白……我不过是自己骗自己罢了……你对我这样好,不过是想让她心里舒服些……本来我可以一直骗下去,可是,偏偏你带她来了……下辈子,我不想再遇到她,更不想再遇到你……你走吧……”
扈五娘的声音越来越轻,直到完全听不到。
只是不知,她能不能听到,李龟年此时又说了那句轻不可闻的“对不起”?
第二日晚,那掖庭的老妇人派人给李龟年捎了话,说犯妇扈五娘,昨晚吃完了几上的饴糖后,就把那粗陶灯盏给砸了,用一块碎片,一点一点地割断了自己的脖子。
中午时分仆妇去送饭这才发现,血流了满炕满地,身子早就僵了。
不过,她死的时候,脸上是笑的。
从未现身过的扈家人,一听说她死了,便赶去了掖庭讨要烧埋银子。掖庭的人回他们说,乐女若是病死的才有,像扈五娘这样自斨的,别说烧埋银子,怕还要连坐家人的不敬之罪呢!那扈家人一听,连尸首也不要,掉头就跑了。
如今,这扈五娘还停在房间里,想问李龟年讨个主意呢!
李龟年听完了那人传的话,沉默了半晌,给了传话人一大块金子,让他们好好料理扈五娘的后事 。
他一个人,在西风楼的亭子里,喝完了最后几瓶翡翠浓,醉倒在了亭子里。
据楼里的伙计们说,他整整念叨了一个晚上的“对不起。”
而阿宛得知了这个消息,则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半日,吃了一包又一包的饴糖,泪流满面。
八月初十,宋王李成器就藩岐州。
宋王妃与一众儿女留守长安侍奉亲长,以尽孝道。
他一人一马,带着几个随从与轻便车马,轻快地驶出宋王府,仿佛只要去曲江池畔赏个花,喝个酒那样的随便。
岐王李范,
目送着他一身胡服的背影在朝辉中慢慢远去,仿佛又看到那个十六岁时第一次离开长安的少年李成器,响亮地挥着鞭子,那么恣意鲜活。
但他知道,大哥这一去,就不打算回来了。
他自小便是李成器这个大哥的跟班,不管是在阴暗潮湿的冷宫里,还是出了宫之后的五王宅,或是封了王之后自立的府邸,他都要紧紧贴着这个大哥。
如今这偌大的长安城里,来这渭桥为李成器送别的兄弟,也唯有他一人。
不过,在那渭水边的烟柳间,还有人在为李成器的离去而伤怀。
阿宛怀抱着琵琶,王维吹着玉笛,一曲《渭城曲》引得这里的离人们频频回首,涕泪沾巾,却没能让李成器回头再看他们一眼,就,那么决绝地走了。
阿宛笑着目送他,可眼泪却不听话地滚落,弦涩音滑,曲不成章。
一曲终了,岐王李范下了马,走近他们二人,细细打量。
王维见看他虽一身便装,但那蜀地锦袍上的金粟宝钿玉銙带,堆金砌玉,无比华丽,便将玉笛收在了腰间,向着他恭敬地行礼道:“摩诘拜见岐王殿下!”
李范略略吃了一惊,眉峰微蹙道:“你这小子!如何知道我是岐王?”
王维浅浅一笑,道:“摩诘斗胆,见您年龄,衣饰,还有适才刚从这里离去的宋王殿下……思来想去,应该便是岐王殿下您了!”
阿宛安置好了琵琶,亦向着岐王微微一福:“岐王殿下万安!”
李范看向阿宛哭红的双眼,心情却是颇为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