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吃饱喝足,慢慢走在路上。
一走出那小巷,便见宋王府里的车马在路口候着,那车夫就是当年陪着他们去契丹的暗卫之一,名叫赵庆。他与他们二人都算相熟,便咧嘴笑道:“女郎君,你也别怪我盯得紧……殿下说了,你若安好,我才有命在……”
阿宛一跺脚,恨道:“你还真是每分每秒都跟着我呀?我阿爹还吩咐你什么了?“
赵庆挠挠头:“ 也没别的……就是……就是“他抬头飞快地瞄了一眼王维,嘿嘿笑道:” 长安城里人多嘴杂,天气已晚,我送二位各自回去安歇吧!“
王维脸上露出羞懗之色,转身上了马车。
赵庆先将王维送回了几步之遥的道政坊,又将阿宛送到了梨园门口。
这个小院,她竟好些时日没来了。
她支呀一声推开门,却是满地月影,空无一人。这个宁静的院落,在她最危难之时给了她庇护,却不知为什么,总少了一些亲近之感。
她一时兴起,像当年在克孜尔山谷里一样,拎着裙子几步就爬上了院中那棵高高的梨园,坐在枝丫上向外望去。
她抬头望见湛蓝如洗的夜空,无风树动,晚燕方归;目光又掠过不远处月色下的雕楹云楣的宫阙,华灯初上,彤庭辉辉,盏盏明灯如同漂浮水上,如梦似幻。
如此美景,她心中想念的,却是克孜尔山谷里望出去的几湾绿州与无垠沙海。
她突然明白了,最初的新鲜感过后,她从来不曾真正喜欢过这样的繁华殿阁。
突然,她听到身下的院门咿呀一声被推开,有一个陌生的男子问道:“公孙宛,回来了?”
她三下两下爬下了梨树,胡乱理了理衣服,走到了院门口。
一个身着宫服的中年男子,正皱眉望着她,藏不住的一脸嫌弃。身边两个手执宫灯的婢女,亦掩嘴笑着,发出轻轻的嗤笑声。
阿宛只当浑然不觉他们的神色,略略福了福身,轻道:“这位大人,找我何事?”
那大人故意咳嗽了几声,伸手从袖中掏出了一张薄薄的契纸,单手递给了她:“ 户部大人特地让我跑一趟,把你的身契还给你!从此,你便不再是乐户,而是庶民了!”
阿宛虽早知道,但当这一纸文书真的递到眼前时,她竟有些不敢相信。
真的,她从此就自由了?
那大人见她迟迟不伸手,不由提高了声道:“还愣着干什么!接呀!这梨园中多少人盼这张纸都盼不到,你倒命好,竟让我巴巴送过来!”
阿宛这才迟疑着伸手接过了那张文书,上面的名字,赫然还是“公孙宛”。
她心下一急,扯着那大人的衣袖道:“大人……可是这名字……我不姓公孙……”
大人本在家休沐,临时被上司叫来走这一趟,已是心下不爽,现在见好像出了纰漏,更是又气又恼,不由怒道:“给我的便是这张! 那你姓什么?”
阿宛被这大人当头一喝,竟愰了神:对,我到底姓什么……阿娘没有给我姓,崔家已恍如隔世,李氏……更是沾不得……
思忖半晌,她眨了眨眼睛,挤出一丝自嘲的笑容:“大人,姓公孙亦无妨……这身份,本就是自己给自己的!”
大人见她说得古怪,但也不想深究,只想快快了了这差事,便大声道:“行,反正就是这张身契,没旁的了!你呀,从此再不是梨园中人了! 户部大人也回了你们太常寺卿,明日,你就搬走吧!
说罢,他再不管阿宛神色如何,回身拂袖走远了。
阿宛拿着这薄薄的一张纸,环顾这住了近一年的小小院落,那无常的宿命感再度涌上心头:果然,这个地方不属于她,她也不属于这里。
那么,长安呢?
第二日,阿宛便收拾了行李,要搬去了西风楼与公孙娘做伴。
待梨园的朱漆大门在她身后关上,她不是不感慨。
这个危难时候的藏身之处,是她打开另一个世界的一道门。在这里,她窥见了更广阔的天地,认清了自己的实力,更认清了这世间的险恶。有公孙娘、李龟年这样的挚友,也有扈五娘这样一而再再而三背刺她的人。
想到她,她心下一阵黯然,放下了车帘不再看,马车悠笃笃地起步慢慢离开,却听到后面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急切地喊道:“阿宛阿姐……阿宛阿姐……“
车帘被掀起,阿宛探头看去,却是谢阿蛮红着眼从院里冲了出来,追着她的车跑。
阿宛忙命赵庆停下,自己也起身下了马车,还没站稳,阿蛮就扑到了她怀里,身上练舞时的舞衣和高冠都还没来得及换下,脸上厚重的脂粉早已经哭花了,糊成一片。
谢阿蛮呜呜地哽咽道:“今天……今天排舞时有人说你被赶出梨园了……我还不信……跑去你院子里一看,都搬空了……还好……还好我还能赶上见你一面……“
她哭得梨花带雨,灵动的眼睛此刻水气氤氲,湿漉漉地望着她,全是难过和不舍。
阿宛先是
蹙了蹙眉,最后却忍不住笑出了声:“她们……竟是这样说的?“
谢阿蛮拼命点头道:“前些时日听说扈五娘被打得残废了,罚入了掖庭做苦力……昨日又听说宋王也被赶出了长安,所以……她们都说是你没了靠山,要倒霉了!“
阿宛一怔,笑意敛了起来。
其它不相干的人,她倒是毫不在意她们的想法。
但……阿爹只说扈五娘被没入了掖庭……原来,竟是这样惨烈吗?
她迎上了谢阿蛮忧心的眼神,心中一热——到底这梨园中,她还是交了几个交心的朋友——至少,现在是。
阿宛释然地一笑,拍了拍她的肩膀,凑到她耳边轻声说:“那就让她们那样以为好了……只要你知道,我不但没有得罪人,反现在除了乐籍,从此便可自由自在了!“
谢阿蛮破涕为笑, 羡慕道:“我就说阿宛姐姐最厉害了!“
阿宛心中得意,实在忍不住要显摆一下,又附耳道:“以后……你可以来西风楼找我……我其实才是西风楼真正的主人!“
谢阿蛮惊得半晌说不出话,脸上那神色走马灯似地转了一回,终于汇成深深的崇敬之意,抱着阿宛的胳膊晃道:“阿宛姐姐,你等我,终有一天,我也会成为像你一样厉害的人!“
阿宛刮了刮她的鼻子:“一言为定!等着我们小阿蛮技惊四座,名满大唐的一天!“
她们谁也没想到,这玩笑话竟在几年后成真,谢阿蛮一曲《凌波舞》惊艳大明宫,成为大唐唯一一个身在乐籍,却于内侍省列册,享受正五品俸酬的舞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