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八尺高的男儿在榻上蜷成一团,第一次在众人面前落了泪,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王维见他慢慢收了眼泪,和声劝道:“哥舒大哥,躲不是长久之计……圣上既知你父亲所在,随时可掣肘于你;倒不如,你明着投奔你父亲而去,一是可证你胸襟坦坦荡荡,绝无不可告人之心;二是亦可据守河西,完成裴将军未完成的心愿。不知你意下如何?“
哥舒晃先是一脸诧异,尔后换做惊喜之色,咧嘴笑道:“摩诘兄弟说得有道理!这样直来直去的,总比躲在暗处好! “
阿宛总算逮到机会,反驳道:“都说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如今你们这些曾为大唐出生入死的将士,尚且要为这莫须有的罪名提心吊胆……”
“够了,不要再说了!”
裴迪压低了声,崩出一句低沉的怒喝,打断了阿宛想要接着说的话。
他抬头望着阿宛,眼里是深不见底的悲怆,嘴角却是自嘲似的笑:“阿宛,如今裴家四房一脉只余我一人,我只求好好活着……就像我阿爹吩咐的那样,你明白吗?”
阿宛心里“咯噔”一下,心脏似空落落地往下坠。
他到底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从曾经鲜衣怒马纵行街头的裴府小郎君,到失了双亲丢了官职一无所有的东市浪子,只是几天时间而已。那些意气风发,那些无羁无畏,怕是都随着柳夫人与裴将军而去了。
王维看了他半晌,忽然道:“裴十三………裴将军大义,为保北境平安,以死谏匡扶朝堂……你若时刻记得他的嘱咐,便知这天下,再也乱不得!”
裴迪重重地点头道:“摩诘兄所言,正合我心!”
二人欣喜地看着对方,更有了一种惺惺相惜的兄弟情义。
阿宛见二人脸上都泛着笑意,不由奇道:“你们这一文一武,何时竟成了拜把子兄弟!”
一时间屋里这沉重的气氛松动,略略轻快了起来。
王维看着裴迪,认真问道:“你日后,作何打算?“
裴迪握着手中的赤霞剑,抚了抚剑尾悬着的柳叶荷包,视线似穿透了那草墙木窗,直直看到了无垠的天空:“我嘛……会在这长安城中再留几日,安顿好一些事;从此之后,便是天高海阔,快意江湖了!我爹娘未曾去过的地方,我来替他们走遍!“
阿宛心潮澎湃,大声道:”那我的青冥剑可怎么办……当年柳夫人传给我的时候,也是要我仗剑走天涯的!“
裴迪的余光扫过王维微微变色的脸,便圆场道:”一时有一时的当务之急!你这样身手,还怕日后不能游历人间吗?“
哥舒晃嘿嘿笑道:“阿宛姑娘,你别急,且在长安呆几年陪陪摩诘兄弟!“
王维听他说得直白,不由脸上一红,抬眼看向阿宛。
阿宛却半点笑意也无,只怔怔地看着裴迪的剑出神,心思早飞到了九霄云外。
回去的马车上,阿宛少有的沉默,只一路托腮不语,怔怔地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
傍晚的长安市集,正是最热闹的时候,街市上各色人等比肩接踵,叫卖声,嬉笑声不绝于耳。阿宛耳尖,听到了仿佛有人在叫卖茉莉花球,便惊喜地推了推王维:“摩诘……我要想那个茉莉花球……”
当年洛阳时温情的一幕涌上心头,一直惴惴不安的王维眼里浮出笑意,轻道:“你等我!”
说着,他叫停了车翻身下去,很快就拿了两个洁白芬芳的茉莉花球回来,笑嘻嘻地交到了阿宛的手里。
阿宛小心地拎着这个茉莉花球,有些失望地说:“长安的花球,上面没有配红豆串呀……”
王维笑道:“这样的巧心思,大概只有洛阳人才有吧!“
阿宛悻悻地将花球悬在了车里,咬了咬唇,鼓起勇气对王维说:“摩诘……我想离开长安!我还是不喜欢这里!”
王维愣住了,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来了……还是来了……
他强定住心神,澄灿若星的一双眼睛看着阿宛,柔声道:“阿宛,你本是自由的鸟,天高海阔任你翱翔……若你要走,我必不拦……”
阿宛瞪大了眼睛,抓住他的袖子:“你呢?你不和我一起走吗?”
王维垂头不语,只轻轻提起衣摆,认真地将它放在膝头铺好,拂净,将这寻常的夏布衫子上的折痕一点点地抚平,一如他现在烦乱的心思。
良久,他抬起头来,清瘦平和的脸颊肤光如珠般白润,目光中略带悲意,却又柔软而缠绵,他用这样的目光看着阿宛,一字一顿道:“我不走……我现在不能走……我亦有我的责任,有我要做的事……缙哥十月亦要来长安宦游,绮姐儿正在议亲,我是王家长子……他们如今能依靠的,唯有我一人而已!”
阿宛不自觉地松开了拉着他衣袖的手。
是了,怎么可以忘了呢,他本就是以考取功名为要的长子,从来没有变过。他要想母亲、想弟弟妹妹、想王家崔家,想大到看不见的天下苍生,而
阿宛却只是想像一只自由的鸟一样,无拘无束,自在随心。
阿宛挤出一丝温婉的笑意,仿佛一个温良贤淑的大家闺秀,恰到好处的体贴道:“是我疏忽了……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 ”
王维倒是坦然,笑道:“西风译馆前些时日接了好多契丹文的译作……楼主,自去年至今的润笔费,可以结一结了!”
阿宛顿时目瞪口呆。
都说男人的成熟,是从大方谈钱开始。
这还是第一次从王维口中,听到他如此坦然地和她讨论钱的事。他这个自小出身于世家的郎君,在外公与舅舅的庇护下,怕也是从来不事稼穑, 不论庶务。但重逢这一年多来,阿宛见他去香积寺中绘壁,去权贵家中唱和,去西风学堂中任职……就这样,一点点撑起了他在长安、在洛阳的家。
想到这里,阿宛先是有些酸楚,尔后又暗自得意,为自己选中的这个男人而骄傲。
她一拍手,笑道:“你算是找对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