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一拍即合,着手开始筹备新戏。
阿宛经了上次的历练,自己大胆提起了笔,苦熬了一日,为这戏梳理出一个脉络。
她细想起这些年耳闻目睹的和亲故事,决心还是永乐公主为蓝本,隐去了真实姓名与地点。她这样于国于民都大有裨益,最终又能与心上人共同归隐的结局,也算是为那些客死他乡的公主们,编造了一个梦幻极乐之境。
她忐忑不安地拿着那几页纸,敲响了王维道政坊小院的大门。
王维听她略略一说,已十分感兴趣;待接过那脚本细细一看,脸上不由浮现出十二分的惊喜,喃喃念着文末的那首小诗:
“宫花零落金钗坠,绣袄香消玉颜苍。
黄沙滚滚埋青冢,白草萋萋掩残阳。
异国他乡为异客,一腔悲愤化柔肠。
唯愿天地海波平,万里归尘梦还乡。“
王维连连叹道:“妙呀!妙呀!真是深入浅出,道尽心中悲愤!“
阿宛垂着眼,不好意思道:“当真?你莫不要安慰我……“
王维激动道:”文章一事,我从不妄言!阿宛,你本是有慧根的人!没想到今日,你竟也在诗文上露出锋芒来,真是惊喜!”
他笑着,一把抱起了阿宛:“阿宛呀阿宛,我摩诘能遇到你,真是三生有幸! 我擅文,会画;你善舞,执剑,二人各有所长,不分伯仲,正是绝配!“
阿宛甚少见他如此喜怒形于色,更被他高高抱起,略有些害羞,不由笑着捶着他的肩膀道:“好了好了,快把我放下来!你在契丹时露了一手好箭法,也是大大的惊喜呀!”
想到这里,王维亦有些小小的得意,放下了阿宛,扶着她肩膀认真地说:“阿宛,我曾暗暗发誓,定要做这世间最优秀的男子,为你挡风遮雨!”
阿宛看着他透亮明彻的眼睛,歪着头笑道:“为什么要为我挡风遮雨呢,我又不是树下的菟丝子,我倒是也想做一棵树,与你并肩站在一起,风雨共度,岂不是更妙?”
王维一怔,旋即又绽开了笑颜:“果然是阿宛,想法就是与别人不同!”
二人说笑了许久,王维还是忍不住动笔修改起来,让行文更为精妙些。
这部新戏不像从前《西风曲》以吟唱乐舞为主,更像是一个以乐舞来演绎的折子戏。都说歌以咏志,乐以抒怀,文以载道,三妙兼得才好。王维与阿宛一起,一个人写一个人念,二人更代入了永乐公主与可突于的身份,将这荡气回肠的故事落入唱词之中,几番誊改,几乎全篇都重新写了一遍,终于在第二日定下了新戏的文本。
有了故事脉络,有了唱念对白,便是再往其中添加可看可赏的乐舞片段。
这本就是公孙娘的长项,不过她这次先是唤来了西风楼中吐蕃、西域各国、突厥,契丹各部的伙计们,聊起了各地的礼仪与民风,聊到兴致处,更让他们一一演练出来 。那些和亲公主们,本就下嫁至各部,其中各国礼仪风俗风情,无不可入戏中场景,精彩不断,所用乐曲、舞曲,更是原汁原味独具特色。
那安禄山因为精通六国语言,幼时又曾在西域各国之间流浪,对各国风俗都颇为熟悉,在此时颇得器重,帮着公孙娘安排了好些庶务,再加上公孙娘深厚的歌舞造诣与大场面调度的经验,几日之后便开始了初版的彩排。
这一边,裴迪到长安后不愿再到裴府,便住在了东市的客栈之中。
哥舒晃本就在这长安东市中长大,很快便探得了他的消息,匆匆赶来。待他在客栈中见到裴迪时,裴迪一身酒气,正一杯接一杯地牛饮,胡子拉碴,两眼血丝,地上横七竖八扔满了酒坛子。
哥舒晃自然已经打听到了在裴将军府里发生的事,看着眼前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如今竟变成了长安酒肆中一个稀里糊涂的醉汉,不由又痛又气,劈手上去一把夺掉了他手中的酒碗,大声道:“小裴将军!你还要喝到什么时候!”
裴迪瞪大了眼睛打量着眼前的人,勉强认出了哥舒晃,放下了酒碗,傻笑道:“……哈哈……好兄弟……酒可是好东西,来一杯吧!”
哥舒晃抓着他的肩膀,恨道:“既认我是兄弟,就听我一句劝!我们还有大仇未报……还有数百兄弟的冤魂,枉死在漠北雪原不得安宁!“
裴迪愣了一下,眼神仍是迷离,痴痴笑道:”……我……不如随着兄弟们一起去了……“
哥舒晃再忍不住,吼道:“你的阿宛,一个女子,跑到漠北的天牢里去救你……你就是这样报答她嘛!“
阿宛这个名字,让裴迪一个激灵,眼神渐渐清明,但那忧伤神色却如薄雾弥漫了他整张脸。他本是天子脚下纵马轻狂的贵胄世家,有着银雕玉琢的皮肉和傲骨,亦见过了塞外风雪,金戈铁马,白袍银甲,尸骨成山。可如今一朝家变,旧事宛如梦中呓语,长安城中不闻战马嘶鸣,只闻歌舞升平,还有那弱质女子嫁衣掩住的泪。
他思绪纷乱,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阿宛……阿宛自有她的天地……哥舒兄,你
也有了你的依玛,怎么还不回上京去?“
这一句问话,却似抽了哥舒晃的脊梁骨一般,他的肩膀瞬间塌了下去,面如死灰。
良久,他扶着裴迪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们过了营州之后,突厥人就趁夜偷袭了依玛酒楼……不光杀了依玛……还……还还把她的尸首吊在了门口,说……说这就是帮着大唐人的下场……“
饶是哥舒晃这样见多了战争杀戮的硬汉,说起爱人如此惨烈的遭遇,也恨得双眼泛红,牙关咯咯作响,双手攥了放放了攥,用力到指节都发白。
裴迪被这噩耗一惊,终于彻底酒醒了。
山河未定,岂能轻贱其身!突厥人从未放弃过离间之计,我们怎么可以放弃报仇!做了手脚的战马,差点死在乱箭下的阿宛和王维,被偷袭的使团,惨死的依玛……裴迪与哥舒晃深深地对望一眼,脑中那些过往一一闪过。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不共戴天之仇呀!
再不用哥舒晃规劝,裴迪一脚将那些酒坛子踢得远远的,眸中精光四射,与他商议起如何扳倒霍达尔一事。
哥舒晃知道裴迪与裴将军二人有了芥蒂,不禁犹豫着问道:“ 裴将军可有提过……我们手上的人证物证,现在何处?”
裴迪沉吟一会,道:“ 我带你去裴府,见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