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末座的阿宛,每次这礼官宣一句,便“啧”一声,听到后面的九部乐班,倒是愣了一下,疑惑地轻声道:“送乐工礼官……这是要做什么呀?很值钱吗?”
王维略一思忖,不禁轻道:“当今圣上真是从善如流呀……那些话真的听进去了!”
阿宛晃了晃他胳膊:“不要打哑谜!”
王维看她一眼,眼中带笑地无奈道:“说你笨吧,大是大非从不含糊; 说你聪明吧,又总是拐不过弯……当日西风楼首演之时,你想要引圣上前来,用的钩子,不就是说可借西域之和平,寻北部安宁之策吗? “
阿宛一拍手,喜道:“明白了!圣上去了西风楼一趟,便悟出了以乐化民的重要,打算将大唐乐舞传入契丹,潜移默化地融合彼此!”
王维欣然点头:“这乐舞,自然比刀枪还管用!”
“盛世用乐,乱世以剑; 我又懂乐舞又会剑术,自是盛世乱世都可安然自得!”阿宛想到这里,得意地一扬头。
二人正在窃窃私语之时,那几国使节中也私下议论不断。
那东突厥使臣沙奔自去年到长安,原本是东西突厥之间纷争不断,他来长安寻求庇护;到了长安后便一直流连于温柔乡中,迟迟未归,倒是与前来议亲的吐蕃王子葛尔钦二人打得火热,常在这长安城中斗鸡走马,结伴同游。
突厥与契丹两国,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近百年来纷争不断。沙奔最不乐见的,便是契丹的强盛。今日见大唐如此重金相赠,又皇礼加身,不免心中不忿,便撞撞了身边吐蕃王子葛尔钦的胳膊,小声道:“这皇帝小儿,也太大方了吧!”
葛尔钦斜眼看着正在不住谢恩的李丹达,冷笑一声:“你们家莫啜可汗,若是愿意上这里跪上一跪,自也有好处拿!”
沙奔急了,瞪着眼压低声道:“什么浑话!你家赞普怎么不来跪!”
葛尔钦自顾自倒了满满一杯酒,垂着眼道:“有吐蕃十万勇士在,我家赞普不但不跪,还要这皇帝小儿的姐妹们在床上伺候着!”
圣上李隆基听到他们沙哑的声音,眼风往这里一扫,便知他们几人定没什么好话,只心中冷笑一声,并不将他们放在眼里。
李丹达接过圣旨,心潮澎湃,不住地称谢:“我契丹七部,定当遵从先祖盟约,归顺大唐,边境之地烽烟不起,刀戈不闻!”
圣上哈哈一笑:“你契丹七部,幅员辽阔,百姓众多,需得一个好助手才行呀!”说着,他轻轻挥了挥手,御座一侧的织锦黄幔撩起,一个华装丽人手执纨扇款款自幔后走出。
她身量娇小,虽看不清脸,执着象牙柄纨扇的手肌肤丰润莹白,竟与那扇柄融为一体;一身丁香色联珠唐草纹菱锦襦裙,披着刺绣夹缬披帛,上用银粉绘制出点点春树,花鸟就如在春树间流淌,栩栩如生,光辉绚烂,一时间竟晃得殿下数十人恍然睁不开眼。
众人都被这丽人所吸引,殿上一时静默。
李隆基见李丹达瞠目结舌只望着这丽人目不转睛,不由哈哈一笑,向众人朗声道:“这位,便是前几日由巴州迎回的昔章怀太子李贤之二子营王幼女 燕郡公主李静宜!“
这位丽人放下了手上纨扇,露出一张艳若桃李、娇艳欲滴的面容,眸眼低垂,只低低向着圣上行了一个大礼,声若莺啭:” 燕郡在此,问圣上堂安!“
阿宛腾地想起,爹爹李成器曾提到过,去年去往巴州,才知道当年李贤太子一家流放到巴州时,除李光顺信守与公孙娘的婚约不曾娶妻之外,其余儿子都曾在当时娶妻生子。只是这样安定的日子只过了不到一年,武周皇帝并未因他们一家流放巴州就放过他们,还是下旨令李贤自尽,一家人从此零落于尘。
这位燕郡公主自小便长于民间,自去年才被使团寻回。巴蜀之地女子肤白貌美娇小玲珑,想必这位燕郡公主李静宜必是当日李家二子与当地蜀女所生。
阿宛心中,与这位燕郡公主,颇有同病相怜之感。
正在此时,李隆基笑眯眯对着李丹达说:“这位燕郡公主,比起你们契丹女子,何如?“
李丹达已猜到了八九分,心下狂喜,高声道:“公主天姿国色,比起北国女子,更有一番风韵,我见犹怜!”
李隆基大笑几声,旋即敛了神色,硬挤出一丝悲伤的神色:“当年永乐公主和亲契丹,于长安十里红妆相送,只可惜战事又起,香消玉碎……”
他环顾四周,看众人面色各异,却大都猜到了这位燕郡公主的命运。
圣上振臂,举向天空:“今日,我大唐以万分诚意,将燕郡公主许以契丹可汗,重结两国秦晋之好!愿丹达兄弟能铭记两国盟约,善待公主,锋烟不再!”
听闻此言,燕郡公主微微咬了咬唇,把头低得更低了。
众人只当她是娇羞,殿上一片隐隐的调笑。
阿宛却在这时冷了脸。
永乐公主的悲剧,又将由新人重新上演。
圣上真是好打算,这派人去万里之外迎
回的李家血脉,自是有用的,不能浪费。
她甚至还有一个更邪恶的念头:章怀太子一家流落巴州十五年,早不去晚不去,偏偏选在吐蕃与契丹边境日益吃紧的风口上,特地派人接回长安,焉不知就是为了迎回这一脉中血统高贵却无权无势的女儿家用来和亲呢?
她脸色煞白,心中竟翻腾起一阵阵恐惧。
绝不!绝不能在这个时候让别人知道她的宗室身份!
王维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悄悄在袖中伸过手握住了她,轻轻地用了一下力。
阿宛转过头,看到他黑琉璃一般的眼睛正含着笑意望着她,她心中的恐惧与不安如同积雪,在他如春阳般的目光下,冰消雪散。
不怕,有他在。
二人再抬眼看向殿中,李丹达正与那燕郡公主并肩而立,向着圣上再三跪拜。
他明白,这位燕郡公主若身世为真,那就是高宗与武周皇帝一脉的嫡亲骨血,尊贵无比,绝不是一般的宗室女可比,心中的得意更添了几分。
正在这时,殿中响起一个沙哑而傲慢的声音:“大唐圣上,我吐蕃十三州,何时能迎娶一个如此如花似玉的公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