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耄箭!“ 阿宛定睛一看,万分惊喜地喊道。
这时,一匹通身赤红的高头大马自密林中跃出,马上一三十多年纪精瘦干练的男子,身着大唐的鱼鳞甲,挥舞着一把黑底红漆长弓,大声喝道:“大唐裴家军到了!那些骑兵已被歼灭,你们这些突厥蛮儿,快快受死!
众人一见,均变了脸色。
哥舒晃一愣,旋即展颜笑道:“张远将军,你来迟了!”
原来,此人就是当年在冀州跟着裴迪等人一起增援营州的张远将军。营州一战后,他觉察霍达尔行事不义,愤然带亲兵投了裴将军麾下,成了裴家军的领头人物。这一次,他始终暗中跟随阿宛与裴迪左右,才能及时赶到。
原本得意洋洋的突厥头人,此时愣在原地,如坠冰窟。
裴家军!他最不想遇到的对手,今日竟冤家路窄,在这里碰上了!他心中一阵狂怒,无论如何要斩下契丹可汗,才不算白来!想到这里,他再不理会其它,面目狰狞,抬起刀向着李丹达劈头盖脸地狠狠斩下!
“簌““簌““簌“无数轻响自他身后破空而来,一箭箭尽数没入他后背中,每一箭都带走他几份力气。他的长刀最终轻飘如软棉落下,被李丹达一刀格开。
张远身后,近百骑的裴家军敏捷地自丛林中跃出投身战局,身手凌厉,招招致命,一时间局势逆转,突厥人再也无力抵抗,死的死伤的伤,一些残部勒马转身没入密林之中。
李丹达大手一挥:“穷寇莫追!“
此时,哥舒晃想起一事,伏身至李丹达身边,轻声道:“可汗容禀!此去三十里就是营州城,霍达尔所在,此人素来与突厥勾结,焉不知这些残部会不会直奔营州城告密?倒不如擒住几个突厥战俘,一起押到长安好做人证!“
李丹达眉头紧锁,沉吟道:“即是如此,就要做得干净些,一个都不能跑!“
哥舒晃点头称是,便带人纵马追去。
此时的突厥头人身受重伤,见最后一点希望破灭,不由发出了野蛮般痛苦的嚎叫。李丹达持着弯刀,轻轻将刀刃架在那突厥头人的脖子上,凑近了问:“是你们突厥的莫啜可汗派你来的?“ 那头人哼了一声:“不管是谁!你这契丹狗,以为到了大唐就安全了?我们突厥,终究是这天下的霸主!”说完,不等李丹达再挥刀,他用力往前一送,顿时刀刃入了脖子数寸,鲜血飞溅,眼见是不能活了。
这一边,王维急步上前拉住张远的衣摆,问道:“张远将军,赵大人……”
张远面色一沉,摇了摇头,向后指了指。
密林中,缓缓走出一匹马,上面驮着的,正是一身满是箭矢刀伤的赵大人的尸首,鲜血淋漓未干,尚沿着马鞍、马腿一路滴落,浸透了他身上的朱红官袍,已分不清到底是他的血,还是本来的颜色。
他不肯脱掉的,不是那身官袍,而是大唐士族的那身傲骨。
王维与阿宛再说不出话,噙着泪,对着赵大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
这一场大战,损兵折将近半,不可不谓惨烈。
裴迪在经军医救治后,终于悠悠醒来。
见李丹达、阿宛、王维、哥舒晃等人安在,又见到了一直追随着他与裴将军的张远,几人死里逃生,相顾心喜; 悲的是,一向不甚讨喜的赵云生大人,在这样的生死关头,毅然舍生取义,为所有人赢得一线生机。
他和阿宛想到平日里那些挖苦嘲讽他的话,此时又愧又痛,后悔难当。
待他能够走动,便挣扎着与众人一起,留下了赵大人的那身血衣,为他和这次殉难的将士们办了一个简朴的葬礼。
在熊熊火光中,李丹达举起一碗烈酒,缓缓倒入火堆前的泥土中,壮歌响起:
“身归土,血染疆,捐躯赴国殇,
千古恨,万年功,英雄伴劲松,
百战穿金甲,壮士破长征,
疆场终不悔,浊酒醉千秋! “
裴迪望着那些淹没于火焰中的身躯,余光偷偷看向闭目合十正在虔诚祈祷的阿宛,眉目深邃,美得难描难画。他心中暗想,若有一天,要他为救阿宛而死,他亦心甘情愿。
阿宛全然不觉他心中所想。经历这几次生死场的考验,她才明白所谓的闯荡江湖,不过是太平盛世中才有的消遣;身处这乱局之中,每一步都是事关生死的考验,哪有什么游山玩水的闲情可言。
她生平第一次,如此想念长安梨园中那棵树,那些悠闲不知世上事的日子。她的西风楼里,又在上演怎样的好戏?学堂里,孩子们是不是又在玩蹴鞠?
李丹达雄浑低沉的嗓音将她拉回了现实:“诸位,此次突厥公然偷袭我契丹使团,虐杀大唐使节,已是直接撕破脸了! 当务之急,且整顿军务,以最快的速度赶到长安,与天可汗详呈此事!两国联手,才能共御突厥,保北境安宁!”
张远忙拱手附和道:“可汗所言极是!前方营州之地,目前仍是霍达尔镇守,我们不可打草惊蛇,以免惹火上身;臣建议,直接
绕过营州向幽州进发,越快越好!臣知道一条小路,可将路程缩短一半左右!”
李丹达抚掌大喜:“正合我意!全队整装,一个时辰后出发!“
路线即定,一行人由裴家军带领,由山腰间的小路行军,披星戴月,日夜兼程,只花了两日时间便赶至了幽州城下。待霍达尔得知消息,他们早已经歇息在了幽州将军府中,依扎尔、突厥战俘等人也由裴将军严密看守。
霍达尔尚不知他们对自己的计谋了解多少,想要打探虚实、暗中使坏的打算已经全盘落空,气得在营州大发淫威,又无可奈何,只得心存侥幸与突厥商议着如何收场。
裴迪自去冀州之后,就再未见到双亲。一年后再见面,他身受重伤,柳夫人辗转病榻,裴将军亦两鬓斑白。几人相见,裴迪再足智多谋开朗乐天,亦不过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忍不住在柳夫人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柳夫人拍着他的肩膀,强忍着泪笑道:“世人都道我儿裴十三,是长安城里第一萧飒俊逸的少年郎,谁知道他现在还会躲在阿娘的怀里哭鼻子……“
裴迪终于收住泪,醒了醒鼻子,白了一眼:“阿娘,哪有这么夸自己孩子的!“
柳夫人半躺在榻上,看着他这张轮廓分明剑眉星目的脸,不由伸出手,轻轻抚着他脸上几处还未愈合的伤口,爱意满满道:“我的裴十三,就是世间最好的儿郎!阿娘多想,看着你娶妻,生子,看着你踏遍山河,成就一番事业……“
柳夫人自前些日坠入冰河之后,当年生产留下的病根复发,几个月来缠绵于病榻,竟连去院中走走都觉着吃力了,本来丰腴的她,日渐憔悴消瘦,一天天干瘦下去,像秋日池塘里的一枝残荷。原本顾盼生辉的明眸此时深凹了下去,只有看到裴迪、阿宛几人时,才会炯炯有神地放出光彩。